短时间之内收拾所有的心情是一件难事。等季驰光调整好心情,午休时间早已过完,学生们稀稀拉拉地从教室跑出来洗脸,住宿的学生也从宿舍楼三三两两地往教学楼赶,早就是下午快上课的时候了。
季驰光握着摔碎了屏幕的小手机,——他晚上送外卖的时候没拿稳,摔碎了,换一块屏幕要两百多块。季驰光上辈子不舍得换,一个破手机用到了高中毕业,直到卡到根本用不了了,他才换了一个相对便宜的国产品牌。
还好这屏幕并没有碎成蜘蛛网,只是亮屏时会有两条看着碍眼的缝罢了,起码这样在当众掏出手机时显得不太难堪。
原始头像和空白的用户名躺在聊天框的第一名。一通过验证,原始头像就嗖嗖地发了几个课件过来。
这是早上上课时候的课件。课件发完,聊天就像冻结了般静止,最后不动了。聊天记录甚至没能往下拉,几个课件的PPT孤零零地躺在上头。
“谢谢班长。”,季驰光一边打字,一边迈着长腿往教学楼跑去。
手机震了一一下,那个已经备注成“宋羲”的人发来一句“不用客气”。手机屏幕便彻底黑了下来。
到了教室门外,季驰光本想从后门偷偷溜进去。但后门已被锁上,球形的把手转了两下没转动。走廊外的广播又再打了一次铃。
已经上课了,宋羲的声音从脸大的玻璃窗里传出来,因为隔着一层玻璃,清冷的声音也像闷在了水里。
教室里是一阵凌乱座椅与地面摩擦的声音。里头的学生纷纷站起向老师问好,然后又纷纷坐下,课桌椅子与地面再次发生摩擦,尖锐的声音传出了教室。最后才彻底安静下来。
季驰光已经很久没有上学了,他上辈子高考没考好,总分数才200多出头,可选择的学校又贵又少,最后他毕业典礼都没有来,就骑上自己的小绵羊出社会打工去了。
他送过外卖,也收发过快递,在厨房后厨择过菜,还在毛血旺火锅店端过奇重的铜盘,当过保安,也自己摆过地摊。
因为嘴笨,混了很多年也没能混成一个老油条样。
出社会时年纪小,性格又直头直脑,靠着一股像牛一样的冲劲横冲直撞,但却撞得鼻青脸肿。
季驰光像一枚游在气泡中的金鱼,他隔绝了人群,在社会上格格不入,受过很多委屈。
教室里老师在讲昨天小测的题目,粉笔与黑板接触的笃笃声传了出来。教语文的这个老师姓蒋,是语文组的组长,她身形微胖,相对比较矮,头发总是喜欢贴着头皮扎成一个丸子头。脸上带着眼镜,看起来有点凶,但意外的是一个温和的人。
季驰光有点恐惧踏入教室,甚至想拔腿就跑,蜜色的手上不安地抠动胸前牛仔书包的调节绳,最后狠下心咽了一口口水,慢吞吞地走到前门去敲门,低低说了声报告。
这是纯纯的肢体记忆,季驰光早就不记得迟到敲门说什么了。只是手一敲到教室门,一声报告就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
就像有些学生上了中学进办公室的时候还是不自觉地把手像小学生一样举过头敬礼。
迟到的人总能受到教室所有人的目光,季驰光打断了上课。只一瞬,教室里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到季驰光身上,四十多个人的眼睛像聚光灯一样,将季驰光的身上都扫了个遍。
季驰光的脸垂了下来,避开这些目光。他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强忍着自己转身往后跑的冲动。理了寸头的脑袋圆圆滚滚的,低头的动作可以看到上面有一个可爱的旋,但因为头发长长了,并不十分寸,小旋只是若隐若现。
冷汗隐隐地落了下来,季驰光听到自己的心砰砰砰砰,心跳像顺着主动脉传到了耳朵里,天地间只剩下这一种声音。
教室、高考、同学、老师、做不完的题目对他来说已然是生疏,此时他像是一直突然被投放到陌生区域的兔子,身体僵硬得一动不动。
即使这个地方曾经是兔子熟悉的。
但兔子早就长大了。
“进来吧。”,蒋老师开口放他进来,这个女士瞥到季驰光旧校服领口上的几点血迹。剩下的她看不全,因为都被季驰光用牛仔布书包挡住了。他似是故意地,将那个洗白了的书包挂到胸前,想要挡住自己的难堪。
“身体好点了吗?”
听到蒋丽凡问他,季驰光呐呐地点头。然后回到默默回到自己座位上坐下。蒋丽凡敲了敲黑板,同学们的目光才尽数收了回去。
“第三题,下列各句中没有语病的是。没有语病,我发现有些同学啊,做题目都不看题干的......”
季驰光坐在最后一排,蒋丽凡在讲台上讲题,粉笔将黑板戳得笃笃作响,间或有鼠标的点击声。
季驰光呆呆地盯着自己的语文试卷发呆,蒋丽凡讲课的声音从他左耳进去,又从他右耳出来。
其实蒋老师对他很好的,好到他上辈子后面几年都对她很是愧疚。他语文成绩不差,高考的时候却才考了六十多分,作文都没有写完。
他逃避着那些老师惊讶又失望的眼神,索性没有来参加毕业典礼。
就这样头脑空空地熬到下课,季驰光桌上的语文试卷连面都没翻过。他双手抵在眼皮子上,靠着肢体记忆麻木地随着音乐做眼保健操。
下一节课是物理,物理老师也就是他们的班主任,她把季驰光叫出了教室,确定季驰光身体真的没什么问题,又让他回去继续做眼保健操。
季驰光闭着眼,听班主任拉开讲桌上的椅子坐了上去,时不时点几个做操没闭眼的同学名字。
“季驰光,你好点了吗?”
眼保健操的音乐结束后,他才回神了一般抬头看向旁边,冲他的邻桌点点头,应了她一声。
“你是怎么了?校医有说什么吗?”
季驰光明明应该早就忘记了她的名字和相貌,毕竟如今距离他的高中生涯已经过了很长很长时间了,但此时看到她的脸,心里却奇特地知道她的名字。就连“昨天”他在学校做了什么,都清清楚楚,就像他真的经历了“昨天”一样。
记忆仿佛有条不紊地分成了两个区域,一个是高中是他作为高中生的“昨天”,一个是他长大后做清洁工人的“昨天”。两个记忆板块互不干涉,但都记得清清楚楚。
“没说什么......说我有点低血糖和天气比较燥热。”,季驰光弄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他垂下头,回答他邻桌的问题。
“哦,我猜也是的。最近天气确实比较燥。”,杨春晓随意回了句话,压开校服上的别针把袖章取下来,白皮的值日本随意地放在桌上,她是学校执勤部的,今天轮到她值日查眼保健操,刚刚才回来。
少女打了个哈欠起身起身准备去洗手间。
“等等,春晓。”,季驰光发呆呆了一节课,根本就没注意到自己桌上有什么东西,此刻看到自己的桌角有一盒豆奶,和一个大大的肉松火腿包,连忙叫住她:
“这些是你给的吗?”
杨春晓以为她说的是那几颗躺在试卷上的阿尔卑斯酸奶糖,答道:
“是啊,你不是低血糖吗?”
“要多少钱啊?我转给你......”
“不用啦,你快吃吧。”,杨春晓急匆匆地走了,季驰光望着她的背影,大声道了声谢。
季驰光没有吃饭,撕开肉松火腿包的包装袋大口吃了起来。几口将面包吃下肚子,又把豆奶吸光了。
季驰光将面包包装袋扔进垃圾桶里。感受着腹中难耐的饥饿感在食物的安抚中慢慢平复下来,才真正意义上地有一种立足于此时此刻此地的实感。不安的心像飘在空中的热气球一般缓缓落地。
他想着今晚回去要买一些零食,明天带给杨春晓吃。
“春晓姐真乃女侠也。”,一个小个子的男生从后门溜进一班串门,躲开杨春晓高马尾甩出的弧度,嘴皮地说了一句。
他的脸长得像猫儿一样,露出一个虎牙。硬生生地一屁股坐下和季驰光挤在张小椅子上。伸手揽着季驰光的肩,两个人看似基里基气,实际上只是直男的小把戏。
“瓜瓜,你咋样,好点了吗?我都听说了。”
"靠,你这血流得真多!这衣服不能要了吧,放学去体育馆换一件吧。",看到季驰光胸前的锈色血迹,江瑜脱口而出。
望着这个猫儿脸男生,季驰光心中是说不出的复杂。
江瑜是每个年级都存在的和谁都能玩的好的那种热心同学,年级交际草,社交牛逼症晚期。
因为脸生的讨巧,嘴皮子溜,人缘又好,男生女生都能和他聊上几句。所以消息很是灵通。哪里有一些风吹草动他都知道。
江瑜和季驰光一样都是体育特长生,但江瑜是练击剑的。
交1中在他们这一届的时候正好扩招体育特长生。往年所有体育项目加起来一般是15个名额,季驰光参加中考的时候多加了两个名额,季驰光初中赢过比赛,加上中考过了标准线,又通过了校选拔,才得以擦着边进来。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一届的体育特长生从高一入学时就被分散到不同的班级里,从来都没有过两个体育生在同一个班的现象。
季驰光政治学得一塌糊涂,分班的时候迫于恐惧选了理科。其他的体育特长生几乎选的都是文科,包括江瑜。
但笼统着,这一届体育特长生就那么多人。大家早上来得比其他学生都早,清晨一起在操场上晨跑,做基础练习,下午放学时的训练里又时常碰面。一来二去,谁还不认识谁啊?
江瑜也算学渣,但是他上辈子也还是顺利地上了一所地方的体育学院。
而上辈子季驰光就没那么幸运了,他出了事,那件事之后江瑜也不再敢来找自己了。
季驰光懂,江瑜怕刺激到他。
季驰光不能再拼体育,只能拼高考了。但他高考也拼得一败涂地。
他和江瑜很长时间没有说过话,也没有见过面。直到高中毕业的那个暑假,江瑜频频来他家楼下找他。但那时候婆婆生着病,季驰光也有意躲着高中的所有人,他估计自己交1中这一届唯一一个分数200出头的人。
两个人直到江瑜去上大学,愣是一面都没见过。
后来......后来他过得困难时江瑜给他转了钱。甚至婆婆的葬礼,他也专门逃了期末考回来参加。
最后江瑜留在了大学在的那个城市,而季驰光忙着生存,联系也断了。
不过他真的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头还疼?”
“听你们班的人说你疼哭了,哭得稀里哗啦的,最后还哭晕过去了。”,见季驰光看似真的没什么大碍,江瑜嚼了嚼口中的口香糖,他吹了个大泡泡,一连串说了好几句话,顺带还传播了两个谣言。
话音刚落,江瑜便像起来什么似的,手在校服裤口袋里摸了摸。
江瑜一提,季驰光才想起早上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梦到自己回到了交1中的教室里上课,随后他肆无忌惮毫无形象可言地哭了出来,眼泪流得和水龙头开阀一样,全班都看见了。
\"不……不是……\"
他脸一热,蜜色的皮肤一点一点地泛起了红晕,嗫嚅地辩解自己不是疼哭的。红晕蔓延的范围越来越大,连耳朵都像要滴血似的。
像朝阳晕在了深色的画布上,最后整个天空都是破晓。
季驰光肤色深,脸红这事虽不如白皮的人明显,但也十分能叫人看得出来。
“不会吧,你脸居然能这么红?欸。”江瑜不可置信地看着季驰光的脸,又转手往季驰光手里塞了一排东西。
\"这个给你。\"
“真疼哭了也没什么的,小瓜瓜,不要害羞......这是我家那位每次肚子痛都要吃的布洛芬,你要真的痛就吃一颗。”
季驰光抓着布洛芬,脸仍是红的,他一本正经地向江瑜解释自己并没有疼哭,更没有哭到晕过去,并未发现前面有人一直在看着他。
宋羲坐在前排,他的前桌去洗手间了,位置空着。他得以大大方方地透过前桌放在桌面上的镜子看季驰光。
他看着季驰光解决了面包和豆奶,又看着那个年级交际草江瑜来班里找季驰光,两个人搂搂抱抱。
这个年龄的孩子肩背比较薄,宋羲笔直的坐在椅子上,仪态极佳,薄薄的宽肩展开,如一株亭立的君子竹。
他左手搭在桌上,五根指头不自觉地轮番轻点桌面,琉璃般的眼睛透过镜面反射盯着季驰光红透的耳垂,而后眉头不由自主地微微皱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