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于勤把刚才混乱踢到一旁的椅子扒拉回来,顺了顺裙摆就坐下。她皱着眉,垂着一双好看的杏核眼,眼里水光粼粼,看着季驰光。
季驰光的整个头都被包了起来,只剩一张脸露在外头,另一条腿还高高吊起,伤得十分严重。
“都是我,我不应该给你打视频的,不给你打视频你就能躲过那辆车……”,看着好友伤成这样,赵于勤心中愧疚极了。这么多年了,季驰光还是因为她的事生命垂危,一次是高中那会儿,一次是现在。
她没化妆,素着一张脸,气场与电视台转播时站在炮火交加的战区播报地区局势,单手捂着耳朵却淡定自若的记者赵于勤两模两样。
季驰光想了起来,赵于勤打视频那会儿身在法国,她刚到没多久,想和季驰光分享法国冬季奥运会的场馆。
季驰光下午四点多就已经下班了,赵于勤那边比国内快了六个小时。法国举办过多次夏季奥运会,但冬奥还是步入21世纪后的首次举办。
法方政府早在许多年前便投入建设冬奥会赛区和场馆,冰雪运动的主场馆目前已经封顶了,不日便会投入使用。
季驰光惊讶地看着赵于勤用后置给他拍摄的场馆,场馆轮廓优美现代又富有法式浪漫气息。虽然场内目前没有灯光,但场馆周围的树木与路灯都缠绕着与法兰西国旗色系一般的小灯泡,一闪一闪,把景色照得半亮。
赵于勤好像一直以来都不怕冷,她外边只披了一件红色羊绒风衣,脖子围了一条红白格子围巾,踩着高跟鞋走在法国街头,与视频这头穿着羽绒服的季驰光形成鲜明对比。
季驰光一边惊叹赵于勤的体质,一边过马路。视点游移在屏幕上挨在一起被法国人投喂的几只小灰鸽子上。
绿灯还未开始闪烁,季驰光就马上要走到街对面了。谁知斑马线突然斜冲进来一辆小面包,不仅车辆发生了侧翻,还把季驰光直直地撞飞出去,手机都碎了一地。
想到这,季驰光情不自禁地动了动嘴唇,他发不出声音,但仍能从唇语看出他的意思:
不是你的错。
看着好友这副连话都说不出的样子,赵于勤嘴角勉强扯出一个笑,眼泪却流了下来:“医生抢救的时候你已经不能自主呼吸了。”,赵于勤比划了一下喉咙,“是不是很疼,你不要说话,疼的话就动动手指......”
她话还未说完,门便“哐当”一声打开了,一个高大的男人进了来,他皮肤比赵于勤要黑一点,脸方正,但同样一双柳叶眉,一副杏核眼,与赵于勤长得有七八分相似。
面目虽然有点女相,但男人的身高接近190,手臂包在衬衫里都能看到鼓鼓的肌肉,压迫感十足。
“席子你来了?”
“姐。”,赵不嬉叫了她一声,他见季驰光睁眼,三两步就跨了过来,坐到了季驰光的床边。
“哎呀你!你干嘛坐瓜瓜床边,你人高马大,压着他怎么办?”,赵于勤上来就给赵不嬉一下。
赵不嬉揉了揉被赵于勤拍麻的肩膀,嘟囔一句就你事多,又扯过一张小椅子,委委屈屈地缩在上头,与赵于勤一人坐一边,看着季驰光。
就算没有强行塞入的回忆,季驰光也认识这个男人。知道他叫赵不嬉。
高中成绩好的人总是让人瞩目,赵不嬉同是理科班的,自文理分班来稳坐理科班考试的年级第五。
每一次大大小小的年级考试,不管前十名的人有多来来去去,他就是坐着第五不挪窝,既不上也不下,奉为一届奇谈。
但季驰光只知道赵不嬉有个姐姐,是文科班的,却不知道她是谁。
毕竟高中那会儿季驰光和文科班的交集仅限于江瑜他们,其他是一概不知的。
文理科班连月考大会都不在一起开。
季驰光对赵不嬉只有点高中的零星回忆。
头忽然又一痛,这次疼得比刚才的那次要缓一点,但仍然疼得季驰光喘不上气。
他身子虚弱,左手也骨折了,可怜兮兮地吊在胸前。右手倒是完好的,但没什么力气,只能任由着鲜红的鼻血缓缓地从鼻腔中流出。
赵不嬉毕业于首都航空大学,毕业后就在国企做工程师,搞研发工作。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地做了四五年,今年终于升了职称,再熬个几年,估计就能坐到高工了。
他目前正在职读研,想着日后评上高工,再去读个博士。
赵不嬉,高考是一匹黑马,挪动尊臀从自分班后就坐了两年的第五名下来,搭着火箭狂飙到第一。
不对,不对......
如果赵不嬉是第一,那宋羲呢......
宋羲呢,宋羲呢?
“宋羲......”,声音沙哑得吓人,拖着带了不祥的气音。季驰光头偏着看了一下赵不嬉,又转脸看向赵于勤,话混着泪水艰难地说了出来。
“宋羲,怎么......了。”
因为有刚才那一次流鼻血的经验,赵于勤并不如她弟那样紧张,只是听到季驰光贸然张口后的嘶哑声音,一贯镇静的性子才似撕了条裂缝。
“你不能说话!”,赵于勤急急忙忙道,见季驰光那双包着眼泪的狗狗眼望向自己,她无法直视这眼神,只得避开。
赵于勤忙不迭地低下头,眼泪却一滴一滴地流了下来,滴到了白色的被子上,将被子染出一滴一滴透明的泪痕。
“瓜瓜,你不记得了吗......”,赵不嬉小心翼翼地询问季驰光,季驰光出车祸的时候医院联系了他,他没来得及请假就跑到了医院里。在这里守了一天一夜,后来父母过来看着,他才去处理正事。
父母年纪大了,守了一天身体也熬不住,还好赵于勤回来了,接了父母的班让他们去休息,她在这里待了一上午,季驰光就醒了。
季驰光醒来后的医嘱检查什么的只有赵于勤知道,赵不嬉见季驰光缓缓地摇了摇头。与赵于勤七八分像的脸上嘴唇不由得一抖。
“医生说瓜瓜有中度脑震荡,可能会影响脑区里的记忆功能......”,赵于勤哑着嗓音应他。
“告,告诉我。求......”
听到兄弟的哀求,赵不嬉忍不住包住季驰光没受伤那只手。
“别说这个字......”
姐弟俩对视沉默半响,最后还是在枪林弹雨待过的赵于勤开口,虽然她说得异常艰难:
“在我们,高三那年。”
“因为市里面有多起高三生压力太大自杀的事情,学校就组织了一场高三旅行放松的活动......”
“我们高三分班分批去了东南的省份玩。”
“宋羲.......宋羲他......”,赵于勤忽然有点说不下去了,季驰光好不容易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如今失忆了,又要让他再体会一次喜欢的人离去。这未免太残忍了.....
“宋羲他,在那一场游玩中,为了救一个溺水的小孩。”
“走了......”
见姐姐说不下去,赵不嬉掐了自己一把,接着赵于勤的话往下说。
季驰光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流,赵于勤连忙抽了几张床头柜上放置的抽纸,帮季驰光擦掉眼泪。
单人病房里是一片死一般的沉默,唯有监测生命体征的仪器时不时发出“滴滴”地响。
季驰光脑子一片混乱,“走了”两个字一直在他脑中变换,最后竟面目狰狞地长出了獠牙。
他的嘴张张合合,声音却没有发出来。嘴唇张合时的每一个词,都是在无声地重复赵不嬉刚才说的“走了”二字。
季驰光突然像喘不过气来,他大口大口喘着气,喉咙止不住地发出“嗬嗬”的声音,赵不嬉吓坏了,冲出门去往医生的办公室跑,一边跑一边大叫“医生”,叫唤的声音混着护士长的“医院禁止喧哗”的厉喝声,遥遥地传到了季驰光的耳朵里。
“瓜瓜,怎么了?很难受吗?”,赵于勤也很慌张,但季驰光离不开人。她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然后按动床头的呼叫铃,忍着哭腔冷静地把季驰光的状态描述了出来。
随后赵于勤便急得团团转,她不敢碰季驰光身上的仪器。只能在季驰光床边这一两米的地方着急地来回走,高跟鞋和地板磕碰出“笃笃”的声音。
“于勤,于勤......”
声音微弱到几不可闻,赵于勤却还是听到了,三两下就跑到了季驰光身边,以为他难受,嘴像机关枪一样蹦出字眼安慰他:
“瓜瓜别怕,你不要再说话了,医生很快就来了,护士也......”
季驰光摇了摇头,她便梗了一下,声音全然顿住了。
“婆婆......我婆婆她,还好?”,季驰光勉强地挤出一个笑,眼睛里面亮晶晶地,期盼地看着她。
季驰光身体太弱了,可能遭受不了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赵于勤吸取了刚才说真话的教训,她想着起码要让季驰光熬过去。
女人脑子里转遍此生所有高兴的事情,才调出一个笑来:“季婆婆当然好......”
“虽然她老人家一直都没有找到肾/源,但因为做着透析,现在医保能报销不少。病情控制得也挺好......”
她不知道自己这笑落到季驰光眼里,勉强是多么明显地显露了出来。
季驰光眼里亮晶晶的,原来全是泪珠,随着她的话,全部都滑落了出来,顺着脸,和刚才赵不嬉没帮他擦干净的鼻血混得一塌糊涂。
赵于勤说不下去了,她编了许多谎,却在季驰光的眼神中节节败退,她情不自禁地捂住眼睛,呜咽地道歉:
“瓜瓜,对不起......”
那只搁在病床上,仅有的没有受伤的手勉强地抬了起来,扯了一张纸巾,费劲了力气,颤颤巍巍地递给赵于勤。
纸巾在赵于勤白皙的腕子上拂了两下,轻柔地像小狗的毛发。
季驰光觉得很奇怪,这种情绪与动作,似乎并不属于他这个初来乍到的灵魂。
似乎是存在身体里的另一个、真正地属于赵于勤多年好友的季驰光。
赵于勤似是被手腕上的纸巾惊了一下,她放下捂住脸的手,见到是季驰光。眼泪便又像珠子一样一串串地流了下来,她一边接过纸巾,一边哽咽地说谢谢。
季驰光勉强地点点头,他哑着声音艰难地说:
“于勤,不要,骗……骗我。”
赵于勤听到这话身体一震,她垂着头不敢再看季驰光,黑色的波浪卷发散落,挡住了她的脸。
季驰光看不清她的神情,但能看到有泪珠一滴滴地落了下来,浸润了赵于勤身前被手揉皱的纸巾。
“我......我骗了你,瓜瓜,对不起。我们要不等你......”
等你好了再说?赵于勤边说边抬头,但看季驰光的眼神,她又说不下去了。半晌,赵于勤才艰涩开口:
“季婆婆的病情控制得很好,这点我没骗你......”
赵于勤姣好的脸上露出一个苦笑,声音颤抖了起来:“但是,但是两年多前,你想带季婆婆出去出国旅游,你们去的是泰国......”
“在行程的倒数第二天,季婆婆被车撞倒了,伤得挺重,当地的医疗条件不是很好,所以,所以就......”
“瓜瓜,我......我......”,赵于勤说完后,不知应该再说什么。
季驰光一瞬间,想起了所有的场景。
宋羲见义勇为不幸身亡,他当时没去旅行,是从班里其他人那里知道的。他麻麻木木过了好久,好像所有的情绪都消失了,腿又坏了,没有参加体育特招,高考又是纯文化硬拼,又一次没有考好。
幸好这一次有赵家姐弟,姐弟俩休学了一年,帮助他复读。但他心思都散了,勉强参加完高考,考上了公立大专,两辈子第一次有学上。
此后的好几年,他都不敢再去想宋羲,不敢再听《水上吟》。
大专毕业后,他就在本市公立幼儿园当一个体育方面的幼儿园保育员。带着小朋友练练操跳跳舞,赚得不多,但还算稳定。
有一年幼儿园放暑假,自己有了点积蓄,医保报销比例也提高了,家里熬了多年,手头一下宽裕了不少,终于能有点闲钱剩下来。
自己便想带婆婆坐坐飞机,这是婆婆第一次坐飞机,他也是。婆婆没有出过国,他便想着带婆婆出国玩。
这是他们第一次出国玩,因为暂时没有太多钱,所以选的是泰国,坐上飞机那一刻,他想着以后一定要赚更多的钱,带婆婆去更多的国家和地区去玩,国内外都要去。
但只是转身买一个婆婆想吃的糯米糍,婆婆就被嘟嘟车撞倒了,暗红色的血从婆婆的头流了出来,流了一地。
他在那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随着泰国的医护人员跑来跑去,周围的人说得不是泰语就是英语,他书面英语好,口语还是差了一截,只是那天他拉着医生,不断地用着带着口音的英语说着事情经过,求医生救婆婆。
但是......
又是一阵剧烈的喘息,“乓”地一声病房的门被打开了,赵不嬉带着医生匆匆赶到,刚好看到季驰光的血竟然顺着从那条喉管流了上来,把喉管里面染得都是一片血红。
他“噗”地一声,又吐出一大口血。血溅到了赵于勤的风衣上,与红色的风衣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