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琛坐在海棠树下出神,自打他从医馆回来后,就一直保持这一个姿势。
纪家班的所有人都围在拱门后偷偷地看着纪琛,他们担心极了,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纪云难过地道:“师父他什么时候回来呀?再不回来师兄就要……”
纪羽捂住纪云的嘴:“闭嘴吧你!说的什么话!”
纪窈问:“他的嗓子真的废了吗?那以后谁教咱们唱戏?”
纪云道:“还有纪卷师兄呢!”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着纪云,生生的把纪云给看怂了,“怎么了这是?我哪句话说错了?”
纪羽叹了一口气,“你就不能盼纪琛师弟点儿好的?”
纪云眨眨眼睛,又快哭了。
纪羽手指着纪云的鼻子:“给我憋回去!”
纪云哼唧了一声,很听话地收敛了脸上所有的虚假表情,“哦。”
“纪羽师兄,那现在该怎么办?”有人问。
纪卷端着药从后院的方向过来,见拱门处被堵得严严实实,就道:“快让让!快让让!药都快洒了!”
纪羽道:“肯定很烫吧,要不我来送?”
纪卷小心的端着碗,朝着纪琛的方向走去,“不用,我来就好,你们也不要留在这里了,省得少班主看着你们心里难受。”
有人问:“纪卷师兄,少班主他的嗓子真的……”
纪卷没理会他们,直接进入纪琛的院子里。
“少班主,来,把药喝了。”纪卷将碗递过去。
纪琛手搭在墓碑上,靠在海棠树下,整个人都是死气沉沉的样子。
“少班主?”
纪琛回神,眼睛不聚焦,麻木地伸手,接过那碗药,“谢谢。”
往日里苦涩难咽的中药,此时对他来说如同清水一般,并没有什么滋味。
药到喉咙的时候,疼得厉害,好似他吞咽的并不是药,而是穿喉的利剑。
纪琛艰难地将药咽下去,又将碗还给纪卷,他则使用袖子一点一点地清理墓碑上的雪。
上一世,他给苏澜立的也是衣冠冢,衣冠冢就在班主与师兄墓碑旁边。
他特意修建了一个大厂房,那里是不沾雪不淋雨的,就是灰尘落得很快,他每年都有去打扫。
他既然能重生,那上天为何不再多给他一次机会?前世也好,这世也罢,他一定会好好珍惜的,会拼了命地护着他想护着的人。
纪琛喉结动了动,疼痛异常,他本以为许澜去世,纪烟离开,将他打击得体无完肤。
然而如今看来,原来真的还有让人更绝望的事情,所有痛苦的层层累加之下,让纪琛绝望到发疯,绝望到不知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许澜,没了。
班主,师兄弟的遗愿如同泡沫一般,悄无声息地就碎了。
他的梦想,他曾经引以为傲的嗓音,也没了。
*
自纪烟去世后,纪家班又一条消息,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快速在临安街传开——纪琛嗓子废了。
紧接着就是,纪家班彻底完了。
后来守着纪琛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给纪琛端药的只剩下纪云一个人。
纪琛宛如没有灵智的木偶,不分昼夜,一直靠在海棠树下。
直到一天晚上,纪国诚与那些老人风尘仆仆地回来。
吵闹声在后院里持续不断,纪琛听到了,眼珠子动了动,就看到纪国诚站在他身后。
“纪琛,你就非要把你老子气死不成?”纪国诚忍着怒意,可更多的是心疼,他把纪琛扶起来,“大冬天你坐在这里,不要命了?”
纪琛腿上使不上劲,全部的力气都压在纪国诚身上,想说话,可嗓子疼得厉害,努力了许久,连一个音都发不出来。
纪国诚把纪琛放在床上,房间里的蜡烛被一一点亮,纪国诚看着纪琛:“说吧,你到底想怎么样!”
纪琛指了指自己嗓子,摇头。
“就一个许澜,值得你这样寻死觅活的?”纪国诚地声音不自觉地加大,“你就不能有些骨气!”
纪琛垂眸。
“怎么?许澜死了!你也要跟着去死不成?”纪国诚一拳砰地砸在桌子上,茶壶茶杯发出脆响。
纪琛摇头,从床上下来,准备拿纸笔给纪国诚解释。
可才走到一半就被纪国诚拦住,按在床上,“外面冷!好好坐床上去!”
纪琛又指了指自己喉咙。
纪国诚自嘲似地笑了,“琛儿,平凡人的生活,当真就那么好?你怎么就是一个不争不抢的性子!”
纪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木讷的目光闪现一丝茫然,他看着纪国诚,轻轻拽一拽纪国诚的衣服。
纪国诚看到纪琛这么可怜的模样,心里悲痛万分,猛地将纪琛搂在怀里,“琛儿……”
“嗓……子……坏……了……”沙哑细微、时有时无、时尖时粗的声音是纪琛用尽全部力气说出来的。
纪国诚察觉到不对劲,猛地松开纪琛,大惊失色,“琛儿,你嗓子怎么了?”
纪琛在空气中写了一个“毒”字。
“谁干的!”纪国诚的脸色黑得像要杀人一样。
纪琛摇头。
纪琛走到书桌前,这次纪国诚倒是没有拦他,反而跟在纪琛身后,看着纪琛在纸上写了几个字:我想去京城带回许澜的尸体。
纪国诚看了那几个字许久,低笑一声,似是妥协了一般,“好,等你喉咙的伤势稳定,我带你过去。今天晚上你要好好休息,明日我带大夫回来给你看伤。”
纪琛写道:谢谢父亲。
纪国诚一瞬间像是苍老了许多,慢慢地离开房间,走进黑暗里。
纪琛坐在椅子上,又开始写曲谱。
烛泪逐渐汇聚成一大滩,很快又燃起新的,昼夜不停,直至天亮。
纪琛身上的湿衣服已经被他暖干,他浑不在意。
后院的声音停歇没多久,就又响起来,乱糟糟地一大片。
不一会儿,就有老人端着早饭敲纪琛的门:“少班主,该吃早饭了。”
那老人似是知道纪琛现在的状况,就直接推门而入,在看到纪琛面前一坨又一坨的烛泪后,狠狠的皱了一下眉头,将饭放在桌子上,就过去抽走纪琛手里的笔,把纪琛拉过来按在桌前让他吃饭,“你身体毒素未清,需要好好休息,你这熬夜怎么得了!”
纪琛嗓子疼,吃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老人道:“饭里面有大夫新加的祛毒剂,勉强着吃些吧,大夫下午才能赶过来。”
纪琛用汤匙搅着饭,神色恹恹地,忍着喉咙里的不适将面前的粥喝完。
老人拿着空碗,道:“你昨天晚上没睡,一会儿就不要写了,去睡会儿吧。”
纪琛点头,等老人离开以后,他又重新坐在书桌前,认真地写曲谱。
他不确定他还有多少时间可以活,好在现在父亲回来了,想必他这副身体还能再坚持一些时间吧。
纪琛真的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那些无意义的事情上。
下午的时候,外面的雪停了,白玉墓碑顶端落了两指高的雪,纪琛缓慢地走到外面,轻轻地将墓碑上的雪推了,又拿干净的布认真擦拭。
澜哥爱干净,也不喜欢雪……
纪琛做完这一切后,又不想动了,干脆就靠在海棠树下,看着自己房间出神。
有些累,走不动了。
他想澜哥了,想班主了……
*
时间回到昨晚,纪家班后院。
纪云声音带着哭腔:“是清乐班,是他们打了纪卷师兄纪元师兄,还欺负纪羽师兄。”
“纪窈师姐也受伤了!”
“他们还打小师弟!”
“师父!他们还说要拆了咱们纪家班!他们太坏了!”
“纪羽师兄都流血了,流了好多血!”
“师父……”
纪国诚脸色铁青,让身后的老人带纪家班受伤的人去看病。
“烟烟师姐也死了,肯定是他们做的!”纪云一边抹眼泪,一边抱着纪国诚的腿哭,“还毁了纪琛师兄的嗓子。”
纪家班那十几个小孩也跟着哭作一团,一时间吵吵闹闹的,让人听不清说的什么。
纪国诚耐心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说清楚!一个一个说。”
“他们说咱们几家班不行了,该把位置腾给他们。”
“他们还逼着纪卷师兄交出纪琛师兄写的曲谱,纪卷师兄不答应,他们就打了纪卷师兄。”
“我跟纪羽师兄一块上街,本来是想找大夫给纪琛师兄看病的,结果被清乐班的人拦住,他们说纪羽师兄这个样貌的给他们做妾都不配,还要让纪羽师兄陪他们睡!纪羽师兄骂了他们两句,他们就动手打我们,都把纪羽师兄打吐血了!”
另外一个说:“他们想拉拢纪元师兄……”
“他们说咱们纪家班该散伙了,说师父你死了,让我们知好歹,逼着我们加入他们清乐班。”
“他放狗咬我!那狗长得比我都高,咬得可疼了,”那个孩子卷起裤腿,将已经处理好的伤口露给纪国诚看,“我的腿差点就被咬折了。”
“后来还是邻居他们过来将清乐班的人骂走。”
纪国诚问:“遇到这样的问题,怎么不去找你纪琛师兄?”
纪云小声道:“纪琛师兄已经够难过了,我们……”
纪国诚深吸两口气,看着面前的这一群孩子,又舍不得责骂,只能语重心长地道:“你纪琛师兄是少班主,他有责任有义务知道这些事情,若是有一天他发现你们都瞒着他,他会更难过,懂吗?”
纪云他们似懂非懂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