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明,只见窗外灰蒙蒙的一片,下着一阵淅淅沥沥的细雨。
不过一炷香,宋染已替榻上的人上好了药,此刻正靠在榻前替宋习墨拢床褥。
“外头下雨了,这春三月的雨就是冷,你这背后的伤不能碰水,这几天就在床上躺着吧。”
虽说三月天寒凉,可昨日陆大人带来的药粉药性烈,抹完后,宋习墨额上倒冒了一层细汗,整个人脱力一般躺在榻上不言不语。
宋染见她这副模样,玩笑道:
“不是吧,我给你上了这么久的药,一句谢谢都不说?”
宋习墨只是漠然的望着那层窗户纸,动了动嘴唇。
“多谢宋姑娘。”
“你换洗衣裳放在哪啊,给你拿件过来我就得回去了补个觉了。”
宋染疲惫不堪地打了个哈欠,正欲起身之时,却被榻上的人扯住了袖子,垂眸一看,她早已没了方才奄奄一息的模样,此刻眼中满含肃杀之气,道:
“你不能走。”
“为什么?”
“现在除你之外没人知道我是女儿身。”
宋染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宋习墨身下的床榻,最多只能睡一个半人,若是宋染留在这,就只能睡在榻旁铺的毯子上。
她看向那块毯子,不知何年何月的物种,虽说打理得一尘不染,但怎么看也不像人睡觉的地方。宋习墨的无理要求简直是欺人太甚,她气得皱眉,道:
“你……”
“我可以多给些银子。”
榻上的人气定神闲,似乎有所预料一般。
闻言,宋染一言不发的靠回了榻旁,坐在了那张看着极其不顺眼的毛毯上。她心中暗自想到:其实吧,睡在哪里不是一样。
她将宋习墨身后的被褥抱了一床下来,盖在了自己身上。方才气得皱起的眉毛一弯,化为一个谄媚的笑容,柔声道:
“那都是是我应得的,你最好说话算数。”
语落,宋染往后一倒,倒在了被褥中。
这人才躺下片刻,宋染睡熟了。宋习墨却始终无法安心入睡,以如此坦然的姿态睡觉,这还是她第一回,以致她每每一闭眼,就觉得有人靠近她的居室。
可一夜未睡,她也是疲惫得很,眼皮子始终打不起精神,偏偏又怀着一颗疑神疑鬼的心,实在磨人得很。
百般无奈之下,她只得推醒了刚闭眼不久的宋染。
“宋染,宋染,快醒来,有人在这儿附近。”
睡梦之中的宋染只觉得自己的肩头上被人一阵推搡,人就迷迷糊糊的醒了。
宋染从毯子上做起了身,满眼困意的盯着榻上疑神疑鬼的人,她又气又恼,又抬眼环顾四周,不见半点人影。
正如轻云所说,这间居室平常侍女们都不得进入,除了她们之外,就只剩一个神志不清的老夫人,那还会有什么人在附近。
她愤愤地围着屋子转了一圈,又走到宋习墨身旁,将离她最近的那扇窗户给打开了,一面推着窗棂,一面对宋习墨说到:
“你好好瞧瞧你这院子,恨方圆三百里不见人烟,哪有什么……”
只是才推开窗户,就见窗外站着一位撑着油纸伞的女子,正是老夫人身边的紫彤。吓得她赶紧关上了窗户,又将宋习墨身上的被子拉在了脑袋上后,这才将窗户推开,笑意盈盈的看着窗户外的人,问到:
“紫彤,你怎会在这儿?”
紫彤抬了抬挂在胳膊上的食盒,笑着说到:
“紫彤来给公子送些吃食,又见公子似乎未醒,就准备回去,一走到这又听见屋里像是有动静,刚好小姐就把窗户打开了。”
“兄长确实还没醒,你先回去吧。还有大哥这儿有我照顾就行,不必再派人打扰了。”
“是。”
紫彤走远后,宋染关上了窗户,拉开了盖在宋习墨头顶的被褥,道:
“现在可以安心睡觉了吧。”
“你先睡。”
宋染在心里翻了个白眼,裹着她的被子躺下了。窗外雨声依旧,一闭眼,就好似身临仙境,若是旁边没有宋习墨,那就更好不过了。
洛阳的这场雨是愈下愈大,到了正午竟还伴着一两声打雷,黄豆似的往下砸。
春雨可是个润养万物的好东西,以至城中无论是万家百姓,还是寒门子弟,就算是那些个达官显贵,无一不喜笑颜开。
可这端坐明堂的天子却是个例外,此刻他正望着这场瓢泼大雨,惆怅万分。
“哎,灭了吴也算是除了朕的心头之患,可现在朕这心里啊,倒是越来越不安,陆爱卿啊,你说说看,朕在慌些什么?”
跪坐在侧的陆子兮对其一拜,尔后道:
“依臣看,朝中门阀之争愈来愈嚣张,恐有内患。”
天子哀叹一声,无奈之情溢于言表。
“哎,当今是上品无寒士,下品无士族,昨日朕封了宋习墨为御史中丞,有些寒士官员颇为不满,却不敢在大殿之上直言,就来给朕上书,你说,朕应该如何回。”
“臣不敢妄言。”
“但说无妨。”
“陛下方才所言有所偏差,上品无寒士,可臣出生寒门,也做了太子太师,虽是陛下有意而为,但也为上品,可见,此话不真。无论朝中臣子们如何评议,臣都相信陛下自有道理。”
闻言,天子双眼一眯,好似心结解开了不少。
“陆爱卿善作文章,见者无一不夸赞,朕让你做太子太师,实则屈才了。”
“陛下谬赞。”
“朝廷中像陆大人这般有才之人不多了,左大人也是满腹经纶,可惜了。你和宋习墨都是他的学生,还希望两位爱卿不要怪朕啊。”
“臣不敢。”
司马皇帝与畅谈许久,直至门外的公公提醒:该用膳了。陆子兮这才起身告退。
陆子兮退到了正门处,转身出了门便撑起了一把油纸伞走到了宫门外。宫门外的小厮候了许久,见人出来,连忙掀开了马车的帘子,扶着陆大人进了马车。
“大人,是回府吗?”
“不了,先去宋府。”
闻言,那小厮策马扬鞭,街上的积水被马蹄溅起,又与着一声雷响一齐落下,车中的陆大人掀开窗口处的帘子,只见天边一道金光。
他心中暗道:太子痴傻,只怕我晋朝与那暴秦无异,难存二世啊。
霎时,红光乍现,循着那道金雷晕染开来,染红了半边天。
原本是绵绵细雨,现下却是雷雨交加,吓人得很。乌云之中的那一道道金光伴着春雷悉数落下,顿时红光透过窗户纸,罩在了洛阳城的宋府。
这山崩地裂之势使趴在榻上的人一惊,一瞬之间便睁开了眼,她本能的握了拳,却发现掌心之中已有一层密汗。
再看向宋染,依然侧卧在榻旁,缩着身子正在酣睡,这一声声接踵而至的巨响对她似乎并未扰了她的清梦。
宋习墨是无法再睡下去了,于是她撑着身子坐起了身,挽了青丝,扭头向背后望去,背后那些受过杖刑的伤已好了些。虽还是会有刺痛感,可看着已没有昨夜那般触目惊心。
正欲起身去拿一件干净衣裳,门外忽然传来了一阵叩门声,又听见轻云在门外细声道:
“公子可醒了?陆大人忽然造访,还说务必请公子相见。”
宋习墨回到:
“你先去前堂看茶,我随后就到。”
“是。”
脚步声远后,宋习墨下了榻,在一旁的柜子中寻了件绸制的单衣,又套了件外袍。由于背后伤还未好,尚且还裹不了胸布,所以她特意挑那些宽松的衣裳,如此一来便不容易露馅。
待她穿好了衣裳,又见宋染盖在身上的那床被褥只是一层薄被,陡然刮风下雨必定天凉了些,窝在被褥中的人虽未被扰了清梦,但早已蜷起了整个身子,看着竟有些像丧家之犬,略显可怜。
也罢,也罢……好歹也算一夜恩人,盖层被子也不为过。
于是乎,宋习墨回到了床榻旁,抱下了自己盖过的被褥,盖在了宋染身上。
尔后,她便穿上了靴子出了居室。
连着居室的回廊已被雨水打湿,那修在两旁的美人塌上也乘了些水,沿着这条湿滑的道一路往前走,便到了前堂。
陆子兮着一身官服坐于堂中,轻云立在一旁为其沏茶。
见宋习墨前来,他便站起身,还隔了几步远,便听见他说到:
“本初,伤势如何?”
宋习墨走到他跟前,说到:
“不打紧,不知陆兄此次前来所谓何事?”
“代陛下来看看你。”
宋习墨行礼道:
“多谢陛下挂怀。”
“本初,你我之间何需见外。”
尔后,宋习墨直起身,对他挤出了一个略显牵强的微笑。
堂外雨声依旧,洛阳一片烟雨色。
曾几何时,宋染的兄长与陆公子同拜于左薪门下,一同读书学史,共度几个春秋,此时却已天人相隔,而眼前的陆公子却对此毫不知情。
兄长是个重礼之人,见到他这个老友,应该会这样笑吧。
这么想着,她更加用力弯了弯唇角。
可陆子兮并不领情,他对着面前这张牵强的笑脸,无奈道:
“本初,你不想笑就不必笑了,何必见外。”
闻言,宋习墨心中一惊,唇角瞬间放了下来,精心准备的笑容就这么消失了。
她很是想不通,为何宋染每次假笑都能笑得那么自然,那么逼真呢。
按她说的话,她们是同一个人啊……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就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据史料记载有点白痴)
陆大人确实屈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