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黄的诏书在公公手中抖了抖,他将跪在地上的女子剜了一眼,逐字逐句念着诏书上的字文: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宋染膝下的青砖磕得慌,磕得膝盖骨生疼,以至于狗太监念了些什么她都未曾听进去,只是将双手吃力伏于青砖上。
良久,公公拖着长音终于将诏书给念完了,他将轴子一合,扬了扬嗓子,跳着眉毛道:
“宋大人,接旨吧。”
宋习墨直起脊梁,低头着将双手摊于头顶,即使跪立于地,她那一身傲骨也是像极了那些两袖清风,一生清白的清明官员。
“臣接旨,谢皇上隆恩。”
公公慢悠悠的将手中的圣旨交付于宋习墨的手中,冷不伶仃的哼了一声。
“哼,宋大人的小妹缺些礼数,还得多读些女礼。”
“公公教训的是,日后一定严加管教。”
宋习墨的谦逊更是长了公公的气焰,他放眼四周,祭台上还残留下祭奠先祖的味道,祭台下的公公拿手在面前扇了扇,仰着头,迈着他闲散的步子走了。留下了一张圣旨,一套官服和一顶冠冕。
夫人由紫彤搀着,颤颤巍巍的从地上站起身,仔细的摸着那官服上的花纹,一时间眉笑眼开。
“阿弥陀佛,佛祖啊,菩萨保佑德善做大官了。”
夫人转头对紫彤说到:
“德善啊,要我说呀,明儿咱就把那尊菩萨请回来,要好好供着。”
那公公走后,侍女们纷纷去忙自己的事去了,祭台下的宋染借着手肘的力一屁股坐在了青砖上,膝盖像是脱了力,又像是磕破了皮,她缓缓的伸直腿,嘴中喃喃道:
“嘶……不就晚跪了几秒,这么大劲干嘛?”
见状,轻云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宋染身后,伸手去搀坐在地上的人。
“小……”
“轻云。”
伸出去的手还未摸到袍衫,欲说的话还未道完,轻云就僵在了那儿,又听宋公子道:
“去我房里拿点药粉,小妹的膝盖怕是磕伤了。”
轻云只得直起了身,应声答到:
“是。”
正准备撩起裙角查看伤势的宋染这才发觉宋习墨还站在身前,她手里的动作顿了顿,又将撩起的一角衣裙缓缓放了回去。
“站不起来?”
“嗯,膝盖磕破了。”
宋习墨幽幽的看着眼前人,寒声道:
“那就别起来了。”
好一个没有良心的大哥,宋染仰着头,眉头一皱,道:
“哎,不是你闲的没事干吧,你不去看看你的工作服,不去哄哄你娘亲,来这气我?”
“方才为何不跪?”
“我是跪晚了,正准备跪的时候你就给我敲下来了,膝盖……”
语未尽,那个平时冰冰冷冷的公子在眼神中忽然流露出一股暖意,于料峭春风中向跌倒在地的人伸出了一只手,这让宋染惊得将后半句话留在了嘴中,震惊之余又听宋习墨道:
“春寒地凉,坐在地上小心受了凉。”
宋习墨见她不起,于是耐着性子将眼眸失神的人从青砖上拉了起来,然后往旁一拽,将她那条无力的胳膊送在了前来送药的轻云手中。
“……”
“扶她回去上药。”
“是,公子。”
宋染瞧着平时忧心忡忡的轻云眼中笑意朦胧,才想清楚方才只不过是他演的一出兄妹情深的好戏。她拖着腿走到了宋习墨身前,倾身在他耳边,柔声细语道:
“兄长好本事,有这样的演技。不过兄长以后还是少撒的谎,小心以后烂嘴巴!”
闻言,宋习墨垂了眸,冷着脸拉开宋染,又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了回去,对轻云温声道:
“外头风大,快将小姐扶回去。”
轻云搀过宋染的胳膊,她自然是不知宋染对公子说了些什么,只是在一旁乐呵呵的傻笑。
“轻云,你怎么这么开心?”
“公子做官了,自然开心,御史中丞,和老爷以前一样,四品官阶呢,而且轻云看公子和小姐像往日一样,轻云也就开心啊。对了,小姐待会要去公子的院子吗?听说那个官服挺好看……”
宋染在心中翻了个白眼,但轻云说的不错,那奢靡至极的官服穿在宋习墨身上倒真是有几分姿色,宋染倒是不在意那官服奢不奢靡,宋习墨有没有姿色,她单单希望这个白给的大哥能多拿点俸禄,临走时好多分一杯羹。
“四品?俸禄应该不少吧?”
“听说不少。”
宋染稳下了心,眼下要紧的呢,就是吃顿晚饭填饱肚子,至于宋习墨的官服好不好看,这就是后话了。
宋染回了内室后,撩起裙摆敷上了药膏,所幸伤的倒是不重,只有一点轻微的擦伤和青紫色的淤青,痛感到此时也消得差不多了,眼前一盘香气逼人的清蒸鲈鱼更是让宋染将伤痛抛之脑后,连着吃了几日的清淡菜,此时终于可以开荤了。
她拿起筷子,不由得在心中暗喜感叹:轻云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姑娘啊!
但轻云却不这样想,她双手交叉于腹前,一板一眼的模样实在让人好笑。
“今儿公子有了官职,小姐应该和公子一起用晚饭。”
宋染不解道:
“为什么?”
“小姐走了四年,都不向往常那样与公子亲近了。”
“啊?”
宋染心中万般无奈,但委实没有说辞,只得极其不愿地去了死寂一般的沧海斋,跟在身后的轻云还端着那盘清蒸鲈鱼。
“小姐,天要黑了,我们得走快些。”
“哦,好好。”
宋染将步子拖得又重又长,以至于她到沧海斋时,已是月华泻地。
进了院门时,恰巧见到宋习墨披着一件外袍坐于亭中,似在……似在……似在赏月?
宋染才不在意他在赏月亮还是赏太阳,但想到宋习墨丰厚的俸禄,前仇便于一刻之间消散无踪。
一见宋习墨,她便将轻云手中端着的饭菜摆在了桌上,脸上一时间眉笑眼开,捏着嗓子将声音拖得老长,柔声说到:
“兄长——兄长好兴致啊,看妹妹带了什么好吃的给兄长?”
宋习墨招呼走了轻云,看着眼前恨不得将尾巴摇上天的宋染,寒声道:
“你来作甚?”
宋染替他摆好了碗筷,指着桌上那条淋着汤汁的鲜美鲈鱼,一派做作姿态。
“兄长封了官,我当然要来好好庆祝一下,看这条美丽动人的鲈鱼,是多么美丽动人啊!”
“腿能走了?”
“拖兄长的福,还没断。”
她装模作样的往宋习墨碗中夹了双鱼眼睛,
“来,兄长吃鲈鱼眼睛,有效防止近视、青光、白内障哦!”
接着夹下了整个鱼头放在宋习墨碗中。
“还有这个鲈鱼头也给兄长,整个鱼的精华都在里面,吃了可以变聪明哦!”
又夹下了鱼尾巴。
“还有这个鱼尾巴,这里的肉极为鲜美,这可是补充胶原蛋白的好东西哦!”
最后,她夹起那个孤零零的那个鱼身,故作惆怅道:
“这只能长肉的鱼身一无是处,就留给我自己吧。”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兄长不信我?”
她夹了一块白白嫩嫩的鱼肉,滑溜溜地放进了嘴中,入口即化,香嫩无比,惹得她忍不住砸吧嘴。
“我家祖上三代行医,没有一个病人会死气沉沉地出我家诊所,虽然在我这断了,但这小小的鲈鱼我还是分得清楚好坏的。再说要是兄长想吃鱼肚皮,我可以……”
“不用,我用过饭,你自己吃。”
“那就谢谢兄长了。”
宋染嫣然一笑,一面吃着鲜嫩的鲈鱼,一面对对其大加称赞。
“哇,真是人间至味,兄长你不吃可惜了。”
“天啊,这鱼怎么能这么鲜?”
“……”
一条鱼去头去尾,吃完不过用了小半个时辰,宋染心满意足的放下了筷子,临走时还不忘向宋习墨要了块帕子擦嘴。
不远处的轻云很是欣慰的看着亭中的两人,月影朦胧,玉兰花在枝头摇曳,一人笑靥如花,一人静坐于亭,恰似那山崖之上的松柏,此情此景惹得她喃喃低语:
“若是老爷能看到这副景象,那该多好。”
笑靥如花宋染插净了嘴,将那块丝绢帕子随手扔在了桌上。宋习墨垂眸,目及之处脏乱至极,抬眼又是宋染笑意盈盈的脸。
总之,她非常不快,宋染却在心中窃喜。
“兄长这样看着我作甚,悄悄告诉你,轻云肯定在那个犄角旮旯看着我,有气也发作不了吧。”
宋染拍了拍手,一身轻松的站起身,笑着继续说到:
“兄长明日还有起早床吧,我就先走了,晚安——兄长——”
想着明日的早朝,宋习墨拢了拢身上的袍衫,站起身往内室走去。
轻云见小姐出了亭子,她赶忙走上前去。
“小姐,公子胃口可好?”
“轻云,你不问问我?”
“瞧小姐样子就不像没胃口。”
“兄长他胃口可好了,连鱼嘴巴都给吃了。我猜啊,肯定是准备明天一早舌战群儒。”
“如此一来,公子定会赢的 。”
只可惜事事难衬人心,从打破那玉菩萨起,宋家就像是被佛祖从福泽众生的名单上给勾除了,尚且不论老夫人的疯癫之症,就连在院中栽些名贵的花花草草,最后都长得歪歪扭扭。如此看来,宋习墨吃多少鱼嘴巴都比常人少了点运气。
宋习墨似乎也深知此事,隔日清早,她身穿那套奢靡的官服,头戴冠冕站在大殿前,大殿之上是不怒自威的陛下,身旁是神色庄重的大臣,虽身在满堂政客之处也好似孑然一身。
“宋爱卿孝心天地可鉴,这监察百官之职交付于你,朕也就放心了。”
“谢陛下隆恩,臣定当尽心尽力为陛下分忧。”
宋习墨对着大殿之上的人弯腰行礼,本是应尽的礼数,在那些老臣眼里却是极为扎眼,皆想出来异议一番,首当其中的便是那位素与左夫子不合的张太傅。
“臣有议,宋大人昨日除服,朝中琐事还不了解,就官拜御史中丞,难免让有心之人心生憎恨。”
“张大人你什么意思?说谁有心之人!”
“臣附议,宋大人尚且年少,还不堪担此重责。”
“臣附议。”
“……”
殿堂之上的皇帝为难的抚了抚额,似在深思。
“宋爱卿怎么看?”
“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张太傅又道:
“那老臣只问宋大人一句,左薪是你的恩师,却在大殿之上出言不逊,如今他死了,宋大人作何感想?”
宋习墨温声道:
“出言不逊,是老师的过错。”
“好,那你父亲前些年的失误致使藏书阁丢失了不少重要古籍,直到两年前才被查出来,可那时你父亲早已入土,那此事宋大人作何感想?”
宋习墨将腿前的袍衫一掀,对着大殿之上的人跪地叩拜,道:
“父之过,臣愿替父受刑。”
此言一出,殿下一片咂舌,就像一块石头“啪嗒”一声扔进了湖中,溅起一层层浪花,掀起一圈圈涟漪。
殿上的皇帝似被这些嘈杂的声音扰了清净,抬手揉着额头,道:
“那就依宋爱卿所言,代父受刑。众爱卿可还有异议?”
朝中的大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似无言以对,尔后皆跪拜在地,齐声道:
“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