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染眯眼看着这堆抱腹,心中顿生一计。
此时宋习墨迈出了门槛,只听轻云立在门外轻声道:
“公子慢走。”
片刻之后轻云便进了内室,她走过那扇屏风,只见席地而坐的宋染手中拎着一件水粉色的抱腹,在那面铜镜前仔细端详着绣在上面的梅花。
见轻云进来后,宋染连人带手里的东西转了个面,将那朵泛着桃色的梅花直对着轻云,一脸狐疑道:
“兄长送的,还送了一堆。”
轻云又见放在凭几上包袱,像是见了什么惊天秘闻,慌张的拽着袖口,回到:
“可能是公子见小姐没有……”
“那他为什么自己送来,像上次一样让你送不就好了?”
“公子服丧时不能出府,上次只能由轻云代劳,这次许是……许是下人们太忙,公子眼下又无事……”
“诶,轻云,你说兄长会不会有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特殊癖好,比如沉迷美色,美酒……”
此话一出,轻云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伏地颤声道:
“轻云不敢妄言!求小姐责罚。”
这一跪倒把宋染吓着了,她一手将衣物丢进了包袱里,提着轻云的胳膊想将人拉起来。
“不是,我乱说的,开个玩笑而已。”
轻云微颤着身子,又道:
“轻云不敢与小姐玩笑,轻云只知公子是如竹如兰的君子,君子之道为奴的不敢妄议。”
宋染仍拉着跪在地上的人,轻云却像拽住救命稻草一般拽着苇席,任凭宋染拉扯依旧不动如山,宋染吃力道:
“哎呀,你快起来,别这样跪着。”
“求小姐责罚。”
宋染知道这姑娘犯了倔,只得松了手,跪坐在那一方苇席之上,靠着铜镜前的凭几,无奈道:
“你又没错罚什么,错在我,我诬陷兄长,兄长是君子,你又不是没看到,兄长来的时候双手藏在身后什么也没拿。所以错在我,我反思。”
听见这话,轻云这才敢缓缓抬起头,诧异道:
“那小姐怎会有如此多……贴身衣物?”
宋染轻松一笑,道:
“从水缸里带出来的呗。每天晚上你走后,我就偷摸到院子里晾肚兜。”
这话惹得轻云想发笑,却又不合礼仪规矩,于是抿唇道:
“小姐切莫胡言乱语……以后这样的事交给轻云就好。”
除了帮着晾贴身衣物外,宋染生活起居的方方面面几乎都要经手这个圆脸姑娘。在父母身边都没有如此周到的照顾,宋染多少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轻云却道:
“轻云自小无父无母,被公子救下捡回了一条命,我这辈子自然是该用来报答公子小姐的,小姐无需在意这些琐事。这日后不管小姐去哪,轻云都是要陪着的。”
虽说这日常琐事接由轻云打理,按理来说这沐浴也应该在宋染旁边候着,但在宋染的再三推脱下,轻云只得候在门外,每晚都是烛灯熄尽才走。
今夜亦是如此,宋染裹着薄衫出浴,挨个挑熄灯罩下的蜡烛,直到见内室不见半点烛光,唯见月色微透过窗户纸,落在窗棂下的那一方案台之上。
此时夜色已深,宋习墨端坐在灵堂前,为宋老爷的灵牌点了几根青烟,尔后她跪在堂前,从怀中摸出一方帕子,擦拭起灵牌。
堂外,一小厮手里拿着双鲤【1】,马不停蹄的奔到灵堂前,见到自家公子后连行礼这事都抛之脑后,只顾着靠着门框喘着粗气。
“公子,公子,有要事……”
这边宋习墨倒是泰然自若,用帕子拭着灵牌,不紧不慢道:
“何事如此慌张?”
小厮递上手中的双鲤,说到:
“左大人……左大人在牢狱中死了,左公子派人送了一封急件。”
闻言,宋习墨心中似晴天霹雳,她从那张软垫上起了身,抽过小厮手中的木盒,挑下附在上面的黄泥,绕下缠在鲤鱼上的细绳,只见信中寥寥数语,可那字写得笔走龙蛇,力透纸背。
“士之气节,宁死而不受辱;家父之道,望公子谨记在心。”
宋习墨合上了信件,朝着靠在门框的小厮摆了摆手。小厮会意后行礼告退,说到:
“小的告退。”
堂前青烟缭绕,堂外月色弥漫,宋习墨用手摩挲着那鲤鱼纹,直至青烟散尽。她将双鲤供在堂前,撩袍跪在了软垫上,前额缓缓点地,跪拜在堂前。
寒风穿堂,扑在宋习墨的脊背上,她直起了身,起身带上堂门。
“看本初这棋风,日后必是一个德才兼备的好官,待到你日后在大展拳脚之际,切莫忘了你还有个夫子等着你下棋。”
这大概是五年前,左夫子在与宋习墨对弈,眼看这白棋就要被围剿,可左夫子却悠哉的捋了捋胡须,感叹而发这一番肺腑之言。
那时宋习墨还不是当时的宋习墨,她那时还穿着月白色的衣裙,骄阳似火,她笑意盈盈的站在亭下,观摩兄长和左夫子捏子对弈。
“兄长今日赢了左大人?”
一子定乾坤,棋台上的少年却将手中的黑子放回了棋罐中,迎着骄阳笑着道:
“是夫子让着你兄长。”
“小染今年也不小了吧?老夫我记的不错的话,应该是十四了。”
宋染在一旁道:
“嗯,十四了。”
“最近可曾读过什么书?”
闻言,宋染在心中踌躇了一番,眼巴巴的望向棋台上的少年。少年心领神会,对左夫子道:
“近日小妹和子良一起读相如的子虚赋。”
“那正好,小染也一同来听听夫子讲的如何?”
玉兰树笼着的这个亭子,是骄阳下不可多得的绿荫,亭中的小姑娘屈膝行礼,笑着道:
“谢左大人。”
左夫子似有不满的的撇了撇嘴,道:
“一个小孩这么机警?学那些俗礼作甚,听我讲学,怎么也得认我做半个夫子吧?”
“谢左夫子!”
只可惜此时已不同往日,亭中的三人只剩下那个穿着月白色衣裙,笑意盈盈的小姑娘了。
仅仅隔了十日光景便阴阳相隔,这怎叫人不感伤。
宋习墨正欲关紧堂门,却从那门缝中窥见了那双鲤,她泛白的关节紧捏着门沿,轻声道:
“夫子走好。”
语落,堂门被人紧关上,这一关就到了隔日清晨。
宋染站在堂前打了个哈欠,今日离日上三竿还差好几个时辰,宋染就被轻云从被窝里给喊起来了,她层层叠叠的穿上白衫,又在发髻上扎一朵白花,到此时她还是困意重重,强撑着眼皮子。
“小姐,别犯困。”
宋染强忍困意,偏头问到:
“兄长怎么还没到?”
“公子眼下好像有事,方才轻云见人提了一篮子药瓶进了公子院里。”
宋染听这话来了兴致,顿时清醒了不少,又问到:
“皇帝不是会给他封官吗,怎么他要收破烂?还是他得了……”
说的正起劲,就见轻云一个劲儿的使眼色,宋染一偏头,她口中的公子摆着一张臭脸站在堂前,吓得她赶忙改了口,摆出一副温婉可人的模样。
“兄长你来了,我都等好久了。”
宋习墨也是一身的白衫,衣领层层叠叠的堆在胸口,却独有一种错综复杂的美,腰间的那条白麻系得很紧,在略显臃肿的衣物下勾勒出她腰身。显然她并不想理会宋染这一副嘴脸,只是扫了她一眼后漠然的转过身,对那些仆人门吩咐等会儿祭祀的事宜。
“谭祭【2】从简,轻云,你先去备好纸墨,我过会儿写挽联。”
“是。”
“等会儿,祭礼用的东西都备好了吗?”
“嗯,都已备好,就差立碑的道士还没到。”
“好,请人去催催。还有,让紫彤去将夫人请来。”
“是。”
宋染的心思却不在这个上面,她盯着宋习墨如女子纤细的腰身,心中一惊,暗道:哇塞,这么细!
作为女子她多少是有些不服气的,宋染用手在她身后比划,然后缓缓移向自己的腰间。
呃…………结果很显然,她有些赌气的松开了腰间的白麻,自我安慰到:系紧一点应该差不多。
她深吸一口气,一鼓作气系好白麻,再次拿手比划了一番。这回倒是心满意足了,她丝毫不曾顾及憋红了的脸,心里已是飘飘欲仙了:我就知道是衣服的问题。
两人离得很近,宋习墨自然是看到了她这副样子,从小被礼仪规矩管束的她怎见得宋染这目无礼法的举止,又因身在堂前,她不得强按住心中的怒火,低声怒斥道:
“你在乱比划什么?”
耳边忽然而来的训斥让宋染心中一紧,她抬起她憋红了的脸,咧嘴笑着道:
“没,就是这个带子松了,我给系系。对了,兄长需要我做些什么?”
宋习墨看向她腰间那系得勒人的白麻,缓缓道:
“你在此处好好待着,别添乱子就行。还有,别系这么紧,脸都涨红了。”
“……”
这场从简的谭祭倒是让宋染大惊,看着祭台上满排的鸡鱼鸭,盛满酒水的青铜器,还有依次摆开的果子香烛,怎么看去都不像一场从简的祭祖礼。
宋习墨在一方案台上写挽联,大有笔走龙蛇感,只见几尺长的白宣上落下几个浑厚有力的墨字后,她便搁笔直起身,示意在旁守着的几人将挽联贴好。
身旁时不时的会有端着盘子的侍女们经过,祭台上的香烛燃起,身着道袍的道士在宋府人的瞩目下立好了碑。夫人被侍女搀着站在碑前,见到碑上刻着的“德善”两个大字,哑着嗓子哭丧着:
“德善啊,你快来,快些也将我也带走吧。我的习墨也来了,习墨命苦啊……”
一旁的宋习墨从怀中取出一块白帕子,替夫人擦去了眼泪,温声道:
“娘亲,习墨在这儿。”
“你是习墨,那染儿呢,染儿呢?染儿去哪里了……”
宋染在宋习墨身旁探了头,笑得谄媚,道:
“娘亲,我在这儿。”
夫人盯着宋染,半张着嘴,良久也没说出一句话,可谭祭还在继续,那道士正在碑上刻着小字,宋习墨只得哄骗到:
“娘亲,此事日后再说可好?”
“好好,染儿说什么就是什么。”
上香,献羹,奉茶,献酒,献胙肉,献嘏辞,辞神叩拜,直到宋习墨解下一件外袍,披上常服,这场看似盛大又实则从简的除服礼也就成了。
下一刻,皇帝的诏书也就下来了,那小太监几乎是掐着时间来的,满院人齐齐跪下,就连那疯癫的夫人都颤颤巍巍的伏下了身,宋染还像一根杆子杵在那儿。惹得轻云在身后拽她的裙角,小声道:
“小姐,小姐,快跪下!”
拿着诏书的那个小太监睨着眼盯着宋染,恨不得用眼神杀死她,他缓缓抖开手中的黄布,冷哼一声,就差没把“你想死”几个字喊出来。
愣了一会儿神的宋染意识到了不对劲,怪只怪周围的人跪得太快,又跪得那样整齐,她一个不曾见过这副场面的人没来得及“入乡随俗”。
正欲奉上她珍贵无比的膝盖,谁知宋习墨提掌往她后退的膝盖窝一敲,宋染整个人都跪在了地上。
“小妹未曾见过世面,还请公公勿怪。”
作者有话要说:【1】:存封信件的木盒
【2】:守丧三年除服之礼
后面要走榜,开文阶段发得比较慢,还望大家见谅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