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过堂,宋染站在宋府的回廊之上,头上的簪钗被风吹得相互交错,叮铛作响。
而宋习墨正坐在不远处的亭子中,与那位尚书令大人交谈甚欢,一个把脉问诊,一个沏茶倒水。轻云早已前去报信,带回来的却是一句:让她稍稍等会儿。
可宋染已等了许久,她从那坐了许久的美人榻【1】上站起了身,宽大的衣袖灌了一阵风,被吹得鼓起,腕上的那只翡翠镯子却在风口浑然不动。
“唉,轻云,你家公子平常都聊这么久天?”
“左大人应是在给公子开方子,公子近些年身子不好,别人信不过,方子还是得左大人来开。”
闻言,宋染扶额,叹气到:
“开方子怎么这么慢。”
“小姐无聊的话,轻云可以陪小姐聊会天。”
宋染循声看去,姑娘站在风口底下,裙裾翻飞。宋染心中一阵漠然,道:
“要是我说我不是你家小姐,你能相信吗?”
轻云婉然一笑,道:
“自然不信,夫人每日吃斋念佛,足足四年之久终于感动了佛祖,这佛祖才将小姐送回来,公子就算拖着病也要来小姐曾住的地方走走,还请人隔些日子就翻修,虽四年之久,小姐的居所从未落过半点灰,轻云自然是不信夫人和公子做的这些皆是白费心思。”
这一腔肺腑之言多少让宋染有些动容了,她将藏在袖口中的双手握在身前,细细地用指头摩擦着另一只手的手背。
“轻云,那我……是多大时走丢的?”
轻云又言:
“小姐走丢时还只有十五六岁。”
“只有十五六岁?走丢?”
宋染一惊,心肌梗塞般的按了按自己的额头,在回廊上踱来踱去,忽而仰面,忽而垂首,忽而喃喃自语:
“这家的小姐身体怕不是有什么先天缺陷,岂不是我又成了个冤大头?”
不远之处的凉亭中,那位尚书令大人正看着廊上疯疯癫癫的女子,骤然间笑了,笑纹顿时布满了整张脸,却没有半分可怖之感。
“本初啊,你说这是不是天意,朝中那只高老狐狸一直找小染,可在你即将任职的关键时刻,你找到了一个小妹。”
宋习墨偏头看向回廊,廊上的女子正仰着头踱步,而那些寥寥无几的珠簪钗凤插在发髻上,却乱做一团。
“这个小妹不是本初找的,是她自己从庭院中的一处水缸里爬出来的。”
“噢?还有此等奇事?看来老夫人日日拜佛有些功效啊!”
左大人将茶盏中的茶粥【2】一饮而尽,正色道:
“不管怎样这个小妹先好好用着,高狐狸已经开始怀疑你的身份,最近小心为妙。”
左大人起身拍了拍宋习墨的肩膀,又道:
“老夫就先走了,除服之日记得告知老夫,老夫和你一道祭奠你父兄。”
宋习墨起身相送,弯腰低头行了个士礼。
“牢记夫子嘱托,本初还有要事,恕不远送。”
宋习墨站在亭中目送左夫子,他恰好站在了风口中,衣衫随风而乱,却给人如沐春风之感。
这一幕恰巧让宋染见着了,她鬼使神差地走近了栏杆,靠在美人榻上怔怔地看了许久,就算时隔多年,若有人唐突的问她,宋习墨是个怎样的人?她也能毫不犹豫的作答:
君子气节,如沐春风。
庭院之上偶有孤雁飞过,留下三两声嘲哳,似在回应这座孤零零的庭院,亦似在回应这个孤零零的人。
左夫子已走远,风口下的宋习墨转过了身,朝着不远处愣神的宋染招了招手。
宋染依旧坐在廊下,不为所动,那头上的珠簪都服贴了许多。
“小姐,公子似乎在让我们过去。”
轻云见自家小姐不答,于是上前扯了扯她的袖子,宋染这才回过了神,她理了理额前被吹乱的碎发,轻声道:
“嗯,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亭中,宋习墨将眼前黑袍女子上下打量一番,见其站姿随意,甚至低头掰了掰自己的指甲,无半分闺阁女子仪态,便皱眉道:
“步摇珠簪可正仪态,行走时珠钗不乱,则为阁中女子应有之姿。”
指甲莫名其妙裂了一条缝的宋染抬起了头,对上了宋习墨极为嫌弃的眼神,不过片刻方才的崇拜之感荡然无存。
“哦。”
宋染挑衅般的拨了拨头上的步摇,缀在上面的金铃便叮铛作响。
“我又不是什么阁中女子,管它摇不摇,晃不晃的。”
宋习墨看着就像那种不易动怒的人,却让人有几分疏离感,比如她现在面上一片淡然,但还是让宋染有些心虚了。
她不自然的放下了那只晃动步摇的手,装模作样的捂着嘴咳嗽了一声:
“咳……那个,我来的路上想好了,可以做你几天妹妹,但我以后还是得走,虽然我现在回不去,但我一定会找方法回去,我暂时也没地方去,就勉为其难留下来当你几天妹妹……”
不等她说完,宋习墨面上已有了些愠色,那双眼睛仿佛让宋染挨了上百次刀子。她打断了宋染的长篇大论,寒声道:
“轻云,看来小姐这些年受了不少惊吓,有些胡言乱语,你以后回到小姐身边好生照顾。”
“是,公子。”
宋习墨不会发怒,但宋染会,尤其是面对这种不讲道理的人,脾气尤为暴躁。
“诶,不是你讲不讲道理,要不做个亲子鉴定,就是你们现在的那个滴血认亲,我保证我不是你妹!”
宋染说着,掀起袖子露出了一截胳膊,还真有些要滴血认亲的架势。
宋习墨依旧淡然处之,无视摆在两人中间的那截胳膊,偏头对轻云道:
“去给小姐屋子里置些物件,我与妹妹去看看母亲。”
轻云看着眼前的两人,不敢多言,于是行礼告退,道:
“轻云先行告退。”
宋染见宋习墨对她的胳膊不做理睬,于是将胳膊上前递了递,不悦道:
“大哥,你要不要滴个血,我绝对不是你妹。”
宋习墨低头,一只成色不错的翡翠镯子挂在宋染腕上,衬得她肌肤如同晶莹透亮的美玉。
“这只镯子,是母亲送给小妹的生辰礼,自小妹失踪后,母亲食不下咽落得一身病……”
“我告诉你……你这是道德绑架!”
宋习墨身后的那颗玉兰树上挂着的白麻随风飘荡,竟让宋习墨看着有些苍凉,让人心生怜悯,宋染垂下了胳膊,长叹一口气,轻声道:
“那你想怎么样?反正我以后一定得回去!”
“三个月。做我三个月的妹妹,过后我亲自送你走。”
宋染却有些为难,支支吾吾道:
“三个月?有点久了吧……”
“到时厚礼奉上,金银或是珠宝,姑娘想要什么尽管……”
“好,成交!”
常言有钱能使鬼推磨,不等她说完,宋染那双眼睛顿时光芒四射,答应得没有半分迟疑。
宋习墨心中准备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言辞就这样变得毫无用武之地,她也是没想到单靠几两碎银子,几根玉镯子就将眼前人收买了,面上没有多么轻松,反倒是盯着宋染,似乎在寻找着什么破绽。
宋染却被她看得心中有些发毛了,极不自然地伸手抓了抓脸颊,道:
“干嘛这样看着我,我又不是骗你的钱,原本我没这个打算,就想怎么来的怎么回去。”
宋习墨不言,冷眼看着眼前人。
身后玉兰树上的一条白麻应声而落,又乘风而起,如此般起起落落几个来回后,被站在亭中的宋习墨伸手截住了。
她将攥在手中的白麻往前递了递,道:
“系上,带你去见母亲。你要的东西保证一样都不会少。”
“好的,大哥。”
闻言,宋染心里那颗石头总算落了地,接过那白麻就往腰间系。
“以后答是,唤兄长。”
宋习墨理正了在风中凌乱的衣衫,便往前走,与低头系着蝴蝶结的宋染擦肩而过。
“系好快跟上。”
“是,兄长。”
宋染系好白麻后,便疾步跟了上去,脑子里已经开始幻想以后咸鱼翻身的日子。
出了宋习墨那冷冷清清,零零散散栽着几棵玉兰的沧海斋,这宋府倒是显得有些热闹了。
夹岸杨柳,清流古石,宋染在心中感叹:这古宅的确是一处休养生息的好地方啊!
道上的奴仆们见到宋习墨皆低头退到两旁行礼,规矩的问候一句:见过公子。
就在这些规矩的问候中,宋染第一次见到了她将来三个月的娘亲。
她手中拿着一串佛珠,却像顽童一般爬上了院中的一处高台,摇摇晃晃的念着经文。台子底下的侍女们都要急疯了,她们一面拭着额头的汗,一面好声好气的哄着那位老夫人。
“夫人,您快下来吧,摔了可不是什么小事啊。”
老夫人却丝毫不听劝,疯疯癫癫的拨动着手中的佛珠,嘴里念念有词:
“阿弥陀佛,佛主可和我说了,要站得高些才能找到染儿……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夫人,快些下来吧,小姐已经回来了。”
“染儿回来了?不对,还有习墨,习墨没回来,习墨走不见了……”
见到这样一番景象,宋习墨疾步走到了高台之下,与那些侍女们一同哄着疯癫的老夫人。
“娘亲,习墨回来了,娘亲快些下来吧。”
“习墨,习墨回来了!”
看着眼前人,老夫人“啪”的一下丢掉了佛珠,扶着那些侍女们伸得老长的胳膊下了那处高台。
“快让娘亲看看,习墨都长这么大了?”
她的双手颤颤巍巍的捧起宋习墨的脸,又道:
“娘亲都快认不出你咯……”
“娘亲,习墨将妹妹带回来了。”
宋习墨偏头向宋染看去,神志不清的老夫人也循着她的目光看向了宋染。
宋染觉得她盯着自己看了许久,从发上的簪钗到腰间的白麻,再到脚上的翘头履,仔仔细细的看了个遍。
“她不是我的染儿……”
她转过头,继续捧着宋习墨的脸道:
“她才不是染儿……染儿,快让娘亲好好看看你……”
宋染不可思议的向疯癫老夫人看去,她身后是前堂,视线穿过半敞的褐色木门,一樽金佛摆在正堂,佛前点着的几根清香有几缕烟雾缭绕,虔诚却又诡异。
尔后是宋习墨不轻不重的声音,就如同她身后缭绕的烟雾。
“娘亲,我是习墨。”
作者有话要说:【1】:修在回廊两旁供人休息看景的长椅。
【2】:魏晋时期一种饮茶方式,又称羹饮,将茶叶加姜葱等谷物一起煮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