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盆子里的火苗渐渐熄了,残烟熏得宋染眯了眯眼。
比起在这儿认什么兄长,她还是更想回去赚票子,再者说这鬼地方挂着几树的白麻,看着怪诡异的。或许不到两日她就命丧黄泉,落得一个客死他乡的下场。
想到此处,宋染摆了摆手,裹着湿透了的衣裳从苇席上爬了起来:
“不了,我还要回去工作。”
既然是从缸里爬出来的,那就从缸里爬回去,作为一个思想前卫的现代人,断然是不能和这些受尽封建礼教洗脑的顽固们有什么共同语言,还是回去老老实实的过自己的被老板压榨,被生活压迫日子来得实际些。
不料宋染刚走几步,前院就传来了一声巨响,听着声音像是陶器碎裂成了片,噼里啪啦落在了青砖之上,惹得人一阵耳鸣。
宋染的心脏似乎骤停了一般,愣了一会儿后便朝着离自己最近的那扇窗户跑去,却被身后的那位公子拽住了胳膊,力道很足,让宋染迈不出去腿,尔后说的话更让宋染的心凉了半截。
“水缸在下让人给砸了。”
宋染咬了咬牙,转过身将被抓着的胳膊猛地抽了出来,不悦道:
“不是,好好的你砸缸干什么,有你这样的吗?”
公子理着被弄皱的衣袖,云淡风轻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轻生即是不孝。”
“不是,你觉得我想自/杀?”
宋染指了指自己,又是诧异,又是无奈道:
“要是我想死,昨天早就扑通一声跳海里了,还用的着今早跳水缸?那你也得看看,那个破水缸淹不淹得死人啊!”
公子不言,只是垂着眼盯着宋染,盯着她那张近乎抓狂的脸,几缕湿腻的发丝贴着她的脸颊,衬得人有几分楚楚可怜之感。
宋染捏紧拳头长吸了一口气,咬牙对着眼前人连珠炮弹般的说到:
“我真是搞不懂为什么会来这个地方,现在我就坦白告诉你,我是宋染但不是你妹,现在你把我回去的路砸了,你让我怎么回去?我们就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宋染说到激动的时候用手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眼前的公子,说到:
“你能明白吗?”
公子仍旧不言,只是回过头走到了那只火盆子旁,将苇席旁衣物姜汤端了起来。
“诶,我要是说我是一千七百年以后的人,你能相信吗?”
亦是无言,宋染无奈的撇了撇嘴,公子却早已端着衣物走到了宋染的面前,将那叠衣裳往前递了递,不冷不热的开口道:
“长者有赠,不得不收。”
“不是,你都说‘认你做大哥’,那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你妹啊。”
公子又道:
“那是在下嘴快了,还望小妹别放在心上。”
宋染仔细打量了一遍眼前人,这张与她近乎一模一样的脸也差些细微末节,肤若凝脂,墨眉丹唇,而自己饱受风霜摧残后的熬夜脸断然是不能眼前人相比。更让人发恨的是眼前人竟然是个男孩子,想到这她愤愤地咬了咬唇。
公子又将手中的衣裳往前递了递,示意她赶紧收下。宋染却只是撇了撇嘴,冷哼一声道:
“哼!长者?公子,你今年几岁了,成年了吗?”
公子显然是等得没了耐性,于是将手上的衣物塞进了宋染手中,语调中透露着与这个年纪不相符的成熟:
“今年十九,因家中变故提前行过弱冠之礼。”
宋染看了一眼被塞在手中的衣裳,材质样式和公子身上穿的这件很是相似,她轻笑一声,尔后抬眼对着眼前人道:
“大哥,我今年二十六。”
宋染轻蔑的瞟了一眼眼前人后,将衣裳揉作一团用手捏着走进了内室,留宋公子怔怔地站在原处。
宋习墨靠着凭几跪坐在苇席上,脊背却是挺直的,她垂着眸喃喃自语到:
“一千多年后的宋染?不该如此……”
宋染在内室中脱下了身上湿透了的衣物,室中这层窗户纸有些漏风,初春的寒意席卷而来,惹得宋染抱着身子打了个寒颤。
昨日还是夏日凉风,宋染被种种压力鞭策得透不过气来,于是趁着得来不易的假期去看了一次大海,海风灌进衬衫,肆无忌惮的亲抚她的肌/肤,好似让她匆忙的生活豁开了一个口子,使得整个人豁然开朗。
可现在的宋染几乎能听见自己磕牙的声音,抱着身子的她迟迟未将衣物穿上,眼下有一个比这鬼天气,比脸蛋甚至比穿越这件事更让人心烦的问题摆在面前。
从水缸里爬出来,衣裳可是从里到外,从上到下完完全全湿透了,可摆在眼前的单单只有一件交领黑袍……
“真是哪哪不顺!”
宋染吸了吸鼻子,将黑袍裹在身上,扒开一条门缝,侧着身从里面露出了大半个脑袋。
公子依旧挺着脊背跪坐在苇席之上,宋染这会儿却没了方才的气焰,脸上是笑意盈盈,语气也变得缓和不少:
“那个……公子大哥……”
闻声,公子偏头向扒着门缝的宋染看去,一脸求人办事的姿态暴露无疑。
“何事?”
见公子神色淡然,宋染倒有些踌躇了:
“也没多大的事,我就是想问问……你这衣服有没有……全套的?”
公子蹙了蹙眉,面露疑色:
“何为……全套?”
“就是里外都要有,我身上的衣服湿得彻彻底底你总不能让我裹着一块黑布就在院子里乱晃吧?”
宋染见跪坐在苇席上的人扯了扯袖口,支支吾吾的“嗯”了一声后,站起了身。
看这架势是要去给宋染找全套的衣裳,公子前脚才迈出门,宋染就在后面扯着嗓子说到:
“你记得快点回来,这破窗户有点漏风!”
木门被轻轻带拢,宋染缩在墙角裹着袍子,回想着方才公子不自在的样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轻声道:
“还真是个被封建礼教给毒害了的小顽固……”
宋染抱着膝,将下巴搁在了膝上,细细摩擦着腕上的一条红痕。
来日遥遥不可期,宋染觉得自己就像浮萍,从一方池塘漂进了急湍的江流,天晓得以后有什么等着她。连她自己也不曾想到,自己会经历这次偶然的时空扭曲,也或是灵异事件。
“俗话说得好,既来之,则安之。说不定明天一睁眼,就回去了呢!”
宋染就这样抱着膝等了许久,直至晨露消散,日影偏中也未见着公子的人影。
公子未至,原先那个圆脸的小姑娘却来了。她手中端着几叠衣裳,对着内室中轻声道:
“小姐,你要的衣裳带来了。”
宋染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从地上窜了起来,从那条敞开木缝外接过了衣裳。
手中衣物虽摸着不像现在这样舒服,但胜在做工精细,若是宋染没记错的话,这一块绣着鸳鸯戏水图的布料叫做抱腹,或者叫肚/兜。
不过宋染还没穿过这种脖子上系一条绳子,后背再系上一道绳子的贴身衣物,再加上这是千百年前的物件,心里多少有些诚惶诚恐。
她提着抱腹缓缓将其挪到身前,直到这块冰凉的布料完完全全贴上了她的肌肤,她那一颗如同浮萍的心才算沉了下来。
就像是举行着某种庄重的仪式,穿了这个时代的衣裳,就算是这个时代的人了。
宋染在心中自嘲了一番,尔后拿起里衣外袍一件件往身上套,同时也打心底里感慨:古人穿的衣服就是繁冗啊。
外头的人显然是等不急了,姑娘敲了敲木门,说到:
“小姐,需要轻云服侍小姐更衣吗?”
宋染手忙脚乱的套着这些层层叠叠的衣裳,系着胸口、腰间的带子,慌张的回到:
“啊?不用不用,我自己穿就行……”
待宋染系好最后一道衣带,穿上一双翘头履【1】后,才敞开了门,那个自称轻云的圆脸姑娘看着眼前的宋染,张了张嘴,惊叹道:
“小姐换上这身衣裳简直和公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一抹炙热的目光盯得让人有些不适,宋染赶忙移开的视线,看着眼前敞亮的房屋,问到:
“诶,你家公子是干什么的?”
“公子服丧期未满,还未任官,待除服后皇上会亲自封官。”
宋染听这话心里顿时燃起一股不平之意,喃喃道:
“果然是有钱有势啊,才十九岁就有编制了。”
身旁站着的姑娘却听得有些懵了,傻傻的看着自家小姐,问到:
“小姐在说些什么?”
宋染咧开了嘴角,笑着道:
“噢,没什么,我就想问问你们公子还有多久除服?”
“小半个月。”
宋染瞧着窗外满树的白麻,随风飘荡,很是渗人。
“那这府上死的什么人?”
“小姐走丢后,老爷就……就因伤心过度,全身筋脉逆行而亡,公子也因此落了一身的病,夫人每日吃斋念佛,现在也是……也是疯疯癫癫不成人样了。”
轻云说着,眼泪就要从眼眶溢出来,似乎要将这几年的苦水都倒出来。一旁的宋染看了也有些不忍,扯着袖子帮这个可怜人儿拭泪,安慰到:
“这都过去了,你也就别太伤心了。”
轻云抹了抹面上的泪痕,嗓子里还带着哭腔:
“公子方才吩咐过轻云,待小姐换好衣裳后就带小姐去见公子。”
不知是不是被这哭得梨花带雨的姑娘给吓着了,宋染想都不曾想就点头连连,答应了下来。
“噢,好,那公子在哪呢?”
“公子近些日头痛得很,现在左尚书正在和公子商讨日后事宜。”
“左尚书?”
“左大人是公子的夫子。上知天文,下晓地理,文章医术,无所不通。”
说到这儿,轻云脸上总算显露了些笑意,她向侧边退了一步,弯腰行礼道:
“不过眼下要紧的是,小姐得好好梳妆打扮一番。”
轻云一步退让后,一面原先藏在她身后铜镜现了身。
宋染坐在铜镜前的方凳上,透过镜子她看着身后的人为她插上步摇簪钗,寥寥几支皆是素色,却也别有一番韵味。
她瞧着镜子中的人,理了理衣领。虽说眼前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也难以让她不再只是感叹:
“这哪里只是像……”
作者有话要说:【1】是魏晋南北朝比较流行的一种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