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染说的话无疑是在空地中炸了个响雷,尤其是这般寂静的寒夜,显得出奇的骇人听闻。
轻云面上一阵红,一阵白。紫彤脸上也好不到哪去,怒气早已被心中泛起的震惊给冲淡了,只剩一双瞪得像铜铃一般的眼睛。
她们久居深闺,知书达理,冰清玉洁,白璧无瑕的小姐,走丢这几年到底是经历了些什么,才能问出如此……如此恬不知耻的话啊……
宋染也惊了,这以前说话直来直去,到这儿却成了一桩祸事。再说这巫玉坊,有美酒,有美食,有舞曲,还有美人,既在律法之内,又不在乎礼法,哪有人不心驰神往的?
就算真的有这样一副清心寡欲的凡胎□□,那也绝不是宋染。
但眼前的姑娘不同,她们显然是没有被那些先进思想给污染过,两双眸子里满是不可思议。
灵均先生曾有言: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于是乎,陷入险境的宋染将嘴角扬到了一个极为纯真的弧度,柔声道:
“我的意思是,那些人真不是什么好东西,那样的地方竟然也去。”
闻言,眼前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换作轻松模样。
紫彤又道:
“小姐有所不知,如今那个男子不是吵吵着去效仿竹林七贤,那些原本低俗之处纷纷附庸风雅,摇身一变成了什么什么楼,什么什么坊,明面上是弹琴奏乐,背地里的买卖谁人不知?不过是些鸡笼狗窝,能好到哪去?”
“紫彤姑娘好见解,这样乌烟瘴气的地方,还是快些倒闭了的好。”
语毕,她还故作深沉的抚了抚额。
轻云在一旁略为忧心,附到:
“哎,如今男子没几个好东西,也就只有咱家公子,能担得起君子这个称谓了。”
宋染无心在这与她们论什么君子,只觉得背后冒了一层冷汗,此刻只想回去在浴桶里泡个澡,好将她从心中冒出的羞愧给溺下去。
她将轻云挂在胳膊上的笋子拿了过来,递给紫彤,说到:
“所言极是,所言极是。紫彤啊,我给娘亲带了笋子,姑娘替我拿进去吧。”
紫彤接过竹篮,疑到:
“小姐来都来了,何不进去坐坐?”
“这天色已晚,不便叨扰。”
“夫人这两日念叨小姐念叨得紧,此时也未休息,怎会叨扰?小姐进还是去看看吧。”
宋染正欲推辞,不料轻云在宋染身后扯了一下她的袖口,轻声附耳道:“于礼,小姐该去看看夫人。”
本就是出来看老夫人的,若不进去坐坐,倒还真的说不过去。思及此,她莞尔一笑,道:
“也好,也好。”
或许是方才动了些俗念,进了老夫人的院子后,宋染都不曾抬头去看那尊佛像,一路撇着脸进了老夫人卧房。
老夫人坐在榻上翻动着某本经文,一见来了人,立刻就伸出了双手,握住了来人的手腕,抬起她的一双笑眼,道:
“你来了。”
宋染被她拉着手腕带到跟前,缓缓蹲下,也回了一双笑眼,拿捏好一副亲切的嗓子:
“娘亲,我来看你了。”
“你是谁啊?”
老夫人仔细的盯着她的脸,忽然皱了眉头,
“为何会唤我娘亲,我得好好瞧瞧。”
两人大眼瞪小眼,老夫人盯着她瞧了好久,却未曾有只言片语,蹲得宋染腿都麻了,她只得续了一句:
“娘亲你瞧出来了吗?”
老夫人嘴一撇,摆手道:
“面相不好,怕是日后有大难咯。”
宋染不信,她是一个有福之人,这可是她亲姥爷说的。
所以她对此等胡言乱语不曾往心里去,对着老夫人的一张苦脸咧开了嘴,说到:
“娘亲,你好厉害,还会看这个!”
闻言,老夫人一咧嘴,笑着道:
“那是自然。”
与老夫人聊完面相问题后,宋染回了居室。她让轻云打了桶热水,自己一头扎了进去。虽然身子泡在水中,心里却一直想着紫彤口中的巫玉坊。
片刻之后,她从浴桶中起了身,抖了抖手旁的单衣披在了身上。转身之余,撇见窗外一片月白色。
她推开了窗,一席月光恰巧打在了她的身上,院外竹影斑驳,她忽然开口道:
“我得出去走走。”
要去的地方自然是巫玉坊。但按照宋习墨的意思,未出阁的女子是要养在深闺中的,哪能出去抛头露面。
只是这个巫玉坊,她是非去不可!
隔日,宋染起了个早,梳妆打扮一番后去了宋习墨的院子。就连前来唤她起床的轻云也扑了个空,心中暗自疑道:
“小姐大清早上哪去了?”
她一路寻到了老夫人的院子里,却仍没见到人影,老人瞌睡少,早早就用过了早膳,紫彤正收拾着桌子,见轻云前来,似想到了些什么,端着碗筷前来,笑着道:
“我前一个时辰见小姐往公子院子里去了。”
说完,便往后厨去了。
轻云站在院中略显吃惊,惊道:
“小姐竟这般有心!”
有心?宋染的花花肠子应该只有自个儿知道,她去宋习墨那儿可不是为了什么“兄妹情意”,只单单为了去涨涨见识,去看看这巫玉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竟能勾得几个大男人捏着裤腿转圈圈!
只是人虽到了门前,这叩门的手却迟迟未敲下去。宋染心中踌躇了好些时候,打好了腹稿,才叩了三下门。
木门离宋习墨的床榻不算远,清脆的叩门声立马就传到了她的耳边。
宋习墨还未起身,一层被褥搭在身上,半醒半寐的闭着眼。
“何事?”
门外人憨笑了几声,道:
“哈哈……我就想来看看你的伤好了没,也没多大的事……”
“此事你不必管。”
宋染耷拉下了脸,多少有些失落。
“哦。”
“还有何事?”
宋染似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急忙道:
“那个我能进去和你细说吗?”
等了半响,屋内才应声道:
“进。”
闻言,宋染推开了门,走近了那面屏风。前夜里黑灯瞎火,宋染还不曾发觉这屏风上画着一位美人,再近一看,一旁的提字是洛神赋,那这位美人想必就是洛神了。
甚美,甚美啊。洛阳的画里都是美人啊,想必这洛阳城中的美人也不少。
宋染正欲走近宋习墨的床榻,与她细说洛阳城的种种。不想才迈了一步,屏风后的人就厉声道:
“屏风外站着。”
“好妹妹。”
宋染止住了步子,在屏风这头赔笑:
“我想出去玩一会会儿,就一小会儿。”
宋习墨却道:
“洛阳近日不太平,不可外出。”
“洛阳怎么了?”
宋习墨又道:
“人满为患。你若真想出去,隔些日子我让轻云带你出去。”
“那为什么这么多人啊?”
“市井上的东西,你无需知晓。”
宋习墨越是这样说,她越发觉得这人满为患的因缘就是那位善楚声,善抚广陵散的奇女子。她心中顿生一计,面上乖乖的应了声“好”,规规矩矩的出了宋习墨的居室。
据她所知,宋府一共有三个门,一个大门,一个侧门,还有一处隐秘的后门。而这后门就在老夫人的佛堂后边,而这个时候,紫彤她们应该在备早膳,佛堂后边的门应该无暇顾及。
于是乎,她偷摸着到了佛堂后边,不但路上没遇上什么人,平日里挂着锁的门竟然半掩着,她心中窃喜万分,一个侧身隐了出去。
待她走尽了这条巷子,才发觉洛阳城是如此喧哗,就连站在墙角处的卖花女郎也是胭脂水粉画了一脸,篮子里的花更是娇艳无比。宋府的姑娘和她们比起来倒显得有些寡淡了。
她沿路往前走,去寻紫彤口中的巫玉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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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正午时分,宋府的人才发觉宋染平白无故的消失了。
轻云寻遍了院中的每个犄角旮旯,都未曾发现小姐的人影。宋习墨也慌了,她拖着病体,扶墙走到了宋染院中东南角处,那儿原放着一口水缸,却在宋染来后被人给敲碎了。现在此处空无一物,只张了些杂草。
她扶墙缓缓蹲下,伸手去扒拉地上的那些杂草,同是来寻人的轻云也寻到了这儿来,见状连忙扶起了宋习墨。
“公子怎么也出来了,可别着凉了。”
宋习墨却道:
“小姐可曾找到了?”
“到现在还没见到人影儿。”
“昨日她从我那回去可曾去过哪儿?”
“只去看过夫人。”
宋习墨心中一惊,问到:
“可曾拜过佛?”
“未曾。”
她听见这话心中才算平稳了些,继而又问到:
“未曾……未曾。那她今日何时回来的,可曾和你说过些什么?”
轻云又道:
“方才是奴发觉该用午饭了,去公子院中寻小姐回来,却没想到小姐早就走了,家丁和女婢们找了许久也没找到。”
“府中找不到就让些人去城中寻寻,人一定得早些找到。”
宋府又派了些人去城中寻,饭馆裁衣店,藏品店铺,就连城中药铺也七七八八寻了个遍,可这人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怎么找也见不到影。
宋习墨在府中坐着,一直等着城中人的消息。可传回来的净是些“和善药房未见小姐踪影,原阳酒楼未见小姐踪影……”
一直过了两个时辰,宋染消息全无,高秋年却不请自来。
他是坐着马车来的,穿的常服,但摆的却是官老爷的架子。
按照宋府的待客之道,宋习墨命人为他沏了一壶茶,用的是早春的茶,清香四溢。
宋习墨在他对面坐下,问道:
“不知高大人前来所谓何事?”
“我前几日听闻宋府的小姐找着了,今日特地前来拜访,好来祝贺宋大人。”
宋习墨弯了眉眼,又道:
“如此说来,高大人来的不巧了,小妹染了风寒,不便见客。”
闻言,高秋年眉头一锁,惆怅万分:
“原来如此,老夫方才在城内见着了一女子,与宋公子的样貌极为相似,乍一看,还以为是宋公子的小妹。”
宋习墨抿了一口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竟有这样的事?那人身在何处?”
高秋年眉头一解,笑到:
“这我就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