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旸厉声呵斥小元子跪下。
不明就里的小元子登时懵在原地,自从跟了荀旸以来,何曾见他家爷如此声色俱厉过。看荀旸脸上带着怒气,知道定是出了什么大事,忙规规矩矩跪了,一个头磕下去:
“爷交代的事,从不敢怠慢。不知今日做错何事,还请爷明示!”
荀旸端坐在椅子上:“让你探听之事,我是怎么说的?你可知线下早已被人知晓。今日打得我和林郎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小元子一头雾水,急得泪花在眼眶内打转:“那几个栖霞商人,我真的是悄悄在查,从未假手于人,更不敢跟旁人说起啊!请爷明鉴!”
“那你可曾查到了什么!”
小元子跪得直了些:“昨儿个在南市的一个偏僻巷子里,找到了那几个商人的落脚处。在外面蹲守一天,天擦黑时,但见到一个清秀小厮,来同他们说了些什么,看装扮像是许家的一个内宅小厮,还将一包玻璃器皿拿给他们看,像是在问能否能做出相同品相和质量的玻璃。只是这几个商人是否是那张潮派来的,尚不明确。”
林靖将小元子扶起来,说了今日席间之事,又道:“定是许泽知道了我们在追查这几个玻璃商人。若是等我们查出来,许泽那边明显就被动了。而且此事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所以许泽选择自己先开诚布公,掌握主动权。”
小元子不知道这背后还有这么多弯弯绕,扑通又跪了下去:“都是小元子办事不利,误了爷和公子的大事!请爷责罚!”
看着匍匐在地的小元子,荀旸叹了口气:“算了,此事也不全是你的问题。我也大意了。我早知许泽有此念头,却未想到他行事如此雷厉风行、出其不意。下次行事注意些。快起来吧,还没到年下呢,这左一个头、右一个头地磕,想要压岁钱不成!”
见荀旸语气和缓下来,小元子揉揉鼻子,站起身。
荀旸一眼瞥见小元子身上多了个眼生的配饰:“你身上这丝绦不错,新得的?”
小元子低头看了下自己腰间系着的豆绿宫绦,脸颊掠过些许羞涩和喜悦:“前些时柳连闲来无事时,编了些丝绦给我们,这一条是我的。如果爷看着好,我让柳连帮爷和公子也编一条?”
“不必了。”荀旸上下又打量了下小元子,“眼下我们在京中刚站下脚,步子还不稳,你要多打起些精神!”
小元子应着刚要走,又被荀旸叫回来:“方才公子在那席间并没有吃上多少东西,你把那一小碟菱角酥端来,还有那蜜饯樱桃做的酥酪。”
小元子送来点心便退了出去。荀旸将门窗关了,同林靖慢慢消化今日许泽摆下的这道大菜。
许泽很有商业头脑,行动也快。当时弄冰室玻璃凭着一套月影荷塘主题玻璃器,在栖霞曲水流觞宴饮上拔得头筹,风靡一时,远在京城的许泽,却已然嗅到了商机。
林靖细细回想着许泽的过往举动:“他与爷从未谋面,却想办法强行搬出父辈交情,主动去栖霞向爷攀关系。想必那时他已经在布局筹谋了。”
“眼下到了京城,这玻璃先是通过云乐楼的中秋明月宴轰动满城,恨不能人人艳羡而不可得,接着是爷通过玻璃招幌一事,渐渐让玻璃走近普通百姓身边,为更多人知晓。我们铺子开门营业以来,更是宾客盈门,让玻璃成了京城最炙手可热之物,谁家若没有弄冰室出品的玻璃,宴饮对坐时便开不了席面。”
荀旸背手在房内踱起步:“见玻璃风头日盛,荀泽自不会袖手旁观。况且这玻璃招幌的合作,许家是实实在在尝到了甜头。嗐!说不定此时栖霞那张家窑口开工在做的,全部都是许泽的订单!”
荀旸越说越激动:“许泽今日演的这场大戏,真是煞费苦心、有备而来!当着众人的面,他先是放低身段求着与我们合作。知道我们不会同意,顺势将他自己经营玻璃的想法,公之于众。到头来成了我们不帮他,拒绝与之合作,他迫于无奈,才选择送上门来的其他玻璃商人!”
“我们在前方厮杀,奈何后方着了火!林郎看看这个。”荀旸将刘管家的信递给林靖。
林靖看过,心中不平,语气中燃起一丝愤懑:“玻璃是爷一手琢磨研制出来的,是爷心怀大义,带着栖霞众人共同开窑凿矿,同享这玻璃之利好。而今却有人行背刺之事,阳奉阴违、瞒天过海,转头与他人为谋。”
荀旸在房内又转了几圈,俯身拍拍林靖的肩膀:“不过此事,决定带栖霞众人开窑扩产时我也想过,玻璃就像那陶瓷,只要上手烧过一窑,一般玻璃制品的加工生产,便不再话下。而且我们不可能永远将这玻璃垄断在手中。就算没有他张潮,自会有赵潮、孙潮出现。迟早的事情。”
荀旸竟然将自己劝好了:“当然啦,千人千面,就算同为制作陶瓷,各家自有各家的看家本领。林郎心中这月影荷塘和这明月宴的创意,咱们刚试验成功的彩色玻璃着色技术,想来他们一时半刻跟不上的!”
林靖还是有些担忧:“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还好许泽见此事当着众人面挑明,也算是磊落。若是这许家私下还有其他心思……爷,今后行事还是要小心为是。”
“好啦!林大先生莫要忧心了!快尝尝这酥酪味道如何!我只等林小相公将来金榜题名后,为我这小小铺子撑腰!到时你时不时来铺子中转一转,看他们谁人敢在我面前炸毛瞪眼、耀武扬威!”
荀旸几句话将林靖额间的愁云吹散,林靖笑盈盈将一勺樱桃酥酪递到荀旸唇边:“这樱桃酥酪,爷也尝尝!”
荀旸笑着俯身就林靖手上吃了一大口,分外满足:“林郎亲手喂的酥酪,就是香甜!这菱角酥也不错。林郎看喜不喜欢。学中不比家里,平时让他们给你送的那些点心,记得多吃一些。别只顾分给小六子吃。我看这次小六子回来,脸颊上的肉明显都多了,倒是林郎……还是那般瘦弱,手腕都细了……”
“我近来听到个趣事。”
荀旸接过林靖的酥酪碗,放在一旁桌上,将巾帕与他擦了擦嘴角。
时隔几日未见,如此熟悉的气息加上如此暧昧的动作,让林靖眼角闪过一丝羞涩,不过他并没有躲,而是静静等着荀旸一点一点擦拭着、他唇上那并不存在的酥酪:
“哦?是何趣事?”
荀旸将巾帕收好,若无其事地说:“听闻何旭的小厮搞了一个什么梅花纹样,现在闹得何家老爷都知道了,竟然大半夜将那小厮就从学里提了回去?”
“爷的耳报神可真灵,每日铺子中的事情还不够操劳么?怎么还有心思去想这些不想干之事?”
“对对,都是不相干之事,那我们不去想它!”
荀旸口中如此说着,不经意间瞥向林靖腰间挂着的雪梅方胜玉佩的眼神,还是被林靖发现了。
“几日不见,爷不想看看我是胖了还是瘦了?”林靖微凉的手指,轻轻搭在荀旸手背上,婆娑了一把,随后就一动不动仰头看着荀旸。
黑亮亮的眼睛,看得荀旸的心都要化了,他就势将对方的手指全部攥进手心,紧挨在旁边坐了:“林郎读书定是过于用功,我看着是瘦了些,这次回来正好补一补。”
“对了,席间我见那何旭过来跟你说了一会子话,是有什么要事么?”
“也算不得什么要紧事。何公子说他生辰快到了。今日归家时,他父亲特意跟他提起此事。许是他父亲因他在学中表现良好,近来高兴,竟然允许他在家中设个小宴会,邀上三五好友及同窗,一起庆祝下。因他父亲不喜与商人往来,所以他不便在今日的场合上统一提及,所以只悄悄同我讲了下。”
“那林郎是答应他了?”
林靖不置可否,抿嘴仰头,朝荀旸面前凑了凑:“我说跟爷商量一番再答复。去与不去,我都听爷的。”
荀旸眼眸半垂,缓缓从林靖的脸上移开:“听何旭的意思,我们这些商贾之人,是不配进他们何府赴宴的,我哪敢给什么意见!”
林靖“噗嗤”一声笑了,追着往荀旸脸上看去:“几日不见,爷怎么变得……小器起来!什么商贾仕子的,我看就是那何老爷迂腐。爷莫要信他们!何老爷不请我们去,我们也不欢迎他到咱们家来!不如我们备份贺礼,直接带到学堂中,就当谢他铺子开业时来捧场。这寿宴,我们就不去赴约了。爷,觉得如何?”
“林郎思虑自然是周全的。不过同窗小聚,这种场合也难得,林郎去会上一会,就当长见识了。何况,我们这贺礼都送上了,怎么也要去那将军府的筵席上,蹭上一顿饭回来。届时,你把小元子小六子都带上了!”
“都听爷的!好好吃上一顿!吃回本,可好?”
“好!”荀旸知道林靖这是在哄自己开心,伸手在他鼻子上勾了勾,“上次回家时,身子还没好利落。现下如何了?腰还酸不酸?”
“眼下都好了。只是爷方才说这次回来,要为我补一补,是用方才的菱角酥补,还是那碗樱桃酥酪补呢?”
林靖抬脸向上,越靠越近,气息哈在荀旸耳畔,惹得荀旸心里如猫抓一般。
荀旸刚想说什么,忽然耳锤上被人轻轻咬了一口。他惊得猛然一哆嗦,假装生气地、咬牙看定了林靖:
“林郎,你……”
荀旸没想到素日斯斯文文的林靖,动起小心思来,竟如此……可爱。
“这可是林小相公自己送上门来的,休怪草民我不客气!到底如何个补法,谪仙大人马上就知道!等会可不许求饶!”
“悉听尊便,倒要看看爷要怎样个不客气?”林靖抬起胳膊,勾住了荀旸了脖子。
“林郎不是去学里读圣贤书的么?学的自然是些行仁义事、做有德人的道理。怎么这么多道理,倒读得林郎如此放浪不羁起来……”
“那爷觉得我这书读得如何?”林靖眯起眼睛看荀旸。
“书读得如何?我只想说……感谢圣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