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冯夫人惊异地看向初棠，又看向冯月昭，“她就是晚萤小姐在寻找的亲人？”

冯月昭放下手中算盘，快步走来，小声对冯夫人道：“没错，她就是那个离家的北海十公主。”

“你们认错人了，不是我，不是我。”初棠说着，就绕开她们朝着大门方向跑去。

可冯月昭是什么人，她一个飘移就轻而易举地堵住初棠的去路。

“别再闹了，初棠小姐。”她严肃道，“你的母妃和姐姐们都很担心你，尤其是你七姐。”

“她才不会呢，她最讨厌我了，从小就欺负我！”初棠情不自禁道出了心里话，却很快发现自己说漏了嘴，又低下头讪讪道，“我瞎说的，你们要找的人不是我。”

“丹姨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是她特意嘱咐宛宁留意你的消息，怕你在外面有危险。”冯月昭将实情告诉她，“信不信由你。”

若她不是霜晴和沈筠溪的亲信，以冯月昭的性情，才懒得管她这点破事。没想到这人还挺轴，看来霜晴这一大家子人都是如此。

“是啊，再怎么说都是血浓于水的家人。如今你们经历这番变故，想要乱世求安少不了家人的相互扶持。”冯夫人也从旁劝道，“只是不巧，晚萤小姐今早才回去玉阳。不如你就先留在我们这里，等她回来雪城，下次和她一起回家。”

“不，我才不想回到那个又穷又破的地方，人土衣服土哪哪都很土，尤其是那老封建思想，真的受不了。”初棠激烈抗议道。

冯夫人早听说了前几日在玉阳发生的种种，倒是能理解初棠这年轻气盛姑娘的想法，便没有再劝。

“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们先解决你的身体问题，好吗？”她只是这样说着。

初棠躺在二楼隔间的床上，向她们讲述了离家之后的事情。

她本想去玉阳城里谋条生路，结果刚下山，就被山下的西西亚官兵吓得掉转了方向，一路跑到雪城来。

原是寻思着雪城更好，更先进富庶，可她养尊处优惯了，根本不能适应普通人的生活，舍不得付出辛苦，却处处追求奢华与享受，只能眼睁睁看着手里钱越花越少。即使卖了马车和很多衣服首饰，辞退了仆人，依然处于一个坐吃山空的状态。

“我可能是个差劲的额尼，没有能力抚养这个孩子。”她抚摸着隆起的小腹，“思来想去，就别让她跟着我受罪了。”

“这样大的事，你应该和你姐姐们商量一下。”冯月昭显得有点为难，“怎么说这也是一条生命。况且雪姨有言在先，说会帮你抚养孩子长大……”

“月昭。”冯夫人阻止她，“初棠小姐才是孕母，她是唯一有权决定自己身体的人。别说我们做大夫的，哪怕是她的家人和孩子的父亲，任何人都没有资格左右她的意愿。”

“我意已决，就是不要了。”初棠毅然决然道，“我宁可这孩子从没来过，也不想她长在那片蛮荒落后的土地，从小被封建思想荼毒，日后变成我母妃和我姐姐她们那样的人。”

冯夫人将调好的药汁端给她，看她流着泪喝下，神色逐渐痛苦扭曲，直到血水随着汗珠一起缓缓淌出，她才渐渐平息下来。

“孩子，我的孩子，额尼对不起你……”她虚弱地抚摸着已经变得平坦的小腹，泪水与汗水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她最终还是有所不忍的。

“你小产后身体虚弱，需要静养，没人从旁照料可不行。”冯夫人嘱咐道。

“可我已经请不起仆人了。”初棠哭着说道，“剩下的钱只够支付这次费用，往后怕是连生活都成问题。”

冯夫人和冯月昭对视一眼，她们同时想到了一个办法。

“从今往后你就留在我们冯家，衣食住行都不是问题。”冯夫人大方道。

“可是我没有钱，这恐怕不太合适……”

看着初棠窘迫又渴望的模样，冯夫人和善一笑：“这好办，你来为我做事，我付你工钱。”

“真的可以吗？”初棠眼睛一亮，随后又很快黯淡下去，“可是我什么活都不会干。”

“不会没关系，只要你愿意学，迟早都能学会。霜晴和筠溪都是这么过来的，你这做姨母的，总不能连自家小辈都比不过。”

看着冯夫人明朗的笑容，初棠心里一暖，絮絮叨叨打开了话匣子。

“那好，我愿意留下干活，前提是您千万别赶我回家。艾伦身份暴露那天我母妃睡得正香，她不知道我有了孩子，我姐姐们暂时也不敢告诉她。若是我回去，母妃一定会再为我指定夫婿的，我不想委身不爱的男人，他们恐怕也不能接受我非完璧身，我母妃更是无法承受这样的耻辱，她知道了会打死我的。”

她声音呜咽，似有说不尽的委屈和恐惧。

“你姑娘这看起来怪有主意，原来还会怕娘亲啊。”冯夫人一双笑眼弯弯，“放心，你若好好做事，我必然不会赶你走的。听月昭说你精通西西亚语，不如就去我的洋装店工作，帮忙接待外宾如何？”

得到肯定的答复，初棠脸上总算浮现出一丝笑意：“谢谢您给我机会。”

而后母女二人留初棠独自休息，她们下楼继续工作。

“对了。”冯夫人突然道，“我昨晚起夜路过晚萤小姐房前，听她在睡梦中额其根、额其根地喊着，边喊还边哭。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冯月昭觉得这个词有点耳熟，回忆了一下，原是霜晴曾教给过她的。

“在北海西部土语里，额其根就是阿姐的意思。”

冯夫人听罢一声叹息：“我看晚萤小姐在雪城也没有很开心，她还是想念玉阳的亲人。”顿了顿，又道，“回去看看也好，不知道霜晴和筠溪最近过得怎么样。”

冯月昭没有接话，却不受控制地回顾起在玉阳和霜晴之间的一幕幕过往。

霜晴说的每一句话，脸上的每一个表情，甚至每一个动作，都一股脑地涌上心头，怎么也赶不走。

她目光低垂，默念道：“说好的很快来找我呢？你这骗子。”

玉阳北部迎来了入秋第一场雪。

这场雪将玉阳雪山划分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部分：北麓已经进入了银装素裹的纯白世界，南麓则依旧闪耀着金黄与火红的热烈喜庆。

“我跟北山的养鹿人换了点鹿肉来，过几日小溪生辰，咱给她弄点好吃的。”丹若喜滋滋地举着手中“战利品”给大家伙儿看。

“哇，要做烧烤吗？”宛宁满眼的期待。

“行啊，正好你们几个小丫头都爱吃。”丹若说这话说的时候，瞟了一眼郁郁寡欢的霜晴。

“好耶好耶！”宛宁高兴得手舞足蹈，又很快想起了什么似的，“可我记得筠溪阿姐是爱吃鱼的，她对肉类倒不是特别理会。”

“是啊，小溪这孩子吃起饭来慢条斯理的，吃鱼吃的可好了，从来没被鱼刺卡过。”枫红也记起来了。

“可不，小溪向来都稳妥。”丹若说着，又将嫌弃的目光投向霜晴，“不像有些人，大瞎马一样，宫里晚宴上被鱼刺卡到传御医，但凡长个眼睛带点脑子吃饭也不至于。”

平日里最爱与她吵架斗嘴的霜晴，近日却总是对她的嘲讽无动于衷，甚至不肯为她转动一下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

丹若眉头一蹙，换个话题掩饰尴尬：“那咱去湖里捞点鱼？”

“行啊。”大家都没什么意见。

说干就干，一群人拿起捕鱼工具就声势浩大地进军云罩湖。

“你们是没看见北山的雪有多大，得亏我挑了个暖和的地方，要不这湖水都得冻冰。”丹若挽起裤脚，一边拉着网子下水，一边吩咐着：“彦斌，宛宁，去那边帮我拉着网。”

“哎，来了！”两人应声跑了过去。

霜晴只是坐在岸边呆呆地看着几人，就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偶人。

“咱就坐这儿看他们干活，看你七姨能不能抓住大鱼。”枫红坐在她身边陪她说话。

自从她上次弄伤自己，大家都发觉她的精神状态过于低迷，不敢让她离开人的视线。

“额尼，我也想去，我也想去！”枫红的小女儿彦香吵嚷道。

枫红皱起眉头：“你个小崽子凑什么热闹？老实在这待着，咱陪你霜晴姐姐说话。”

“可霜晴姐姐一句话都不说，多无聊。”彦香嘟起嘴。

“所以咱们要逗到霜晴姐姐说话为止，行不行？”

“不行。”

彦香冲她吐了吐舌头，转身就奔湖水而去。

“这破孩子，衣服不得全湿了！”

枫红也甚是头疼，便冲着丹若等人喊道：“你们看着点彦香，别让她出事！”

“知道了！”那边传来回应。

枫红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又对霜晴说道：“我一直都喜欢小女孩，想着女儿听话懂事会心疼人，结果你看看我家这个，比她哥都不省心。”

“所谓听话懂事，不过都是驯养的结果罢了。”霜晴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是啊，我们彦香就是从小被我宠坏了，没管好。”枫红见她终于说话了，便也自顾自打开了话匣子，“当初生彦斌的时候我就挺失望，一看是个儿子，长大了准淘气不好管，我就一直都想再要个女儿。结果好容易有个女儿，也这德行，兄妹俩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霜晴觉得好像在对牛弹琴，索性不再说话。

“还是姐姐们好福气啊，一次就生了女儿，个个都乖巧懂事知书达理，我是羡慕不来了。”枫红叹了口气，又笑道，“我以前就在想，伊花若是我女儿该多好，又活泼又可爱，脑瓜还灵头，读书方面也不用操心，不像我们彦斌，榆木脑袋一个。没想到这阴差阳错的，多年的心愿竟要成真了。”

见霜晴无动于衷，她又道：“往后你就是我亲女儿，我定待你比彦斌还好。他若敢欺负你……”

说到这里，枫红撸起袖子，露出她那粗壮有力的胳膊：“你就看我怎么收拾他。”

若是一般人听到这话，大概会感动不已，然后满心欢喜地接受这桩婚事。毕竟有着帅气勇猛的丈夫和好相处的婆婆，怎么想都是段天赐的良缘。

可霜晴不一样，她爱的是女人，她爱的人叫冯月昭。

“六姐快来帮忙，我们逮到一个大家伙！”丹若突然呼叫枫红。

“来了！”枫红应着，又对着霜晴嘱咐道：“伊花乖乖在这等着，别乱跑，六姨很快就回来。”

待到枫红走远，霜晴终于无力地将脸埋在臂弯里。

若是像之前，她有着明确的敌人，哈日伊罕、方灿阳、缇希还有乌希哈，她能感受到她们每一个人的恶意，可以毫无负担地将愤怒化成的石头朝她们砸去。

可现在不同，她找不出明确的敌人。这里的人们都很温暖，她的愤怒便一下子没了指向，不知道该将石头砸向谁，也不忍心砸向谁。

于是成堆的石头堵在她的心里，她的愤怒无处释放。大家对她越好，她心中的痛苦就越发强烈。

尤其是顾念着四姨，即使被束住了手脚也不敢奋力反抗。她知道，四姨是额尼放在心尖上的女孩，是额尼一生的遗憾，现在额尼不在了，她要替额尼守护四姨。

可是她好累，明明她还有自己的女孩要去守护。

她抬起头，无意中瞥见日光落在湖面上，眼前恍惚浮现出那晚和姐姐一同看到的明月映着琉璃的景象。

“冯月昭，你怎么不来找我呀？”

她自言自语着站起身，忽然就迈开了步伐，朝着那澄明的月光直直奔去。

“那我去找你了，我没有骗你。”

作者有话要说：故事讲到这里也许有人觉得人设有点ooc了，和之前的感受不同。

我想说，是的，因为她们都不是一个简单的标签就能概括的。

沈姐的思想能够松绑，是因为那段时间没人绑着她，现在回到老家，有人绑着了，就又变回去了，因为她心里最渴望的还是亲情，尤其是希望得到女性长辈的关怀和认可。

而我们冯姐，说实话一直都是有点回避的个性，在日子顺当的时候可能看起来好了，一遇到事情还是会重新变得回避。

不过事情的客观规律之一就是螺旋性上升，她们整体还是在越变越好的路上。

至于我们的霜晴小可爱，她虽然有点刚，感情却始终是丰沛而细腻的，只是自从发现自己喜欢女生开始就有压抑的倾向。从离开妈妈到姑姑去世再到和姐姐分开，她其实是一个越来越压抑的过程，再加上过度使用共情能力，精神内耗非常厉害。她试图理解所有人，想在不突破底线的情况下帮助照顾到每一个在意的人，可她谁都帮不上，甚至帮不了自己，再加上长期关禁闭，这个时候精神已经出现了问题（参考口罩封控期间大家的精神状态），只不过那个年代没有心理学，她身边也没人懂。

（话说之前给她粗略做过一次MBTI测试，结果是enfp快乐小狗，现在应该是到了狗子进化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