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飞过山谷,果真看到一个水汽缭绕的湖泊,从上方看去就像被洁白的云朵笼罩。
“云罩湖”大概就是因此得名的。
冯月昭站在云端之上向下望去,想到宛宁先前惊恐的表现,不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看来这传说中的死亡山谷也不过如此,噱头而已。”
“哈,你说死亡山谷的传说?”霜晴笑道,“听我额尼说,这里原先是一大片湖泊,古时候的大人怕小孩瞎跑,掉湖里淹死,才遍了那样一个故事口口相传。”
“原来如此。”冯月昭环顾四周,轻轻点了点头,“根据地形地貌来看,想必这片山谷原都是有水的,只不过现在大部分已经干涸,只剩下眼前这一点湖泊。”
“巧了,我刚想说这个。”霜晴一直都知道,她的姐姐不仅博学多识,还懂得很多书本之外的东西。
这样的姐姐,实在没有办法不令人倾心。
“既然我们已经找到了目的地,还是快些回去和七姨她们会合,不然她们该担心了。”
“不必。”冯月昭告诉她,“我已经让小溪和宛宁通知了她们,她们正在赶来的路上,我们在此慢慢等待即可。”
“这样的话,那我们就下去等好了。”霜晴说着,架云俯冲而下落在了地面。
月光透过水雾照在湖面上,如坠入一汪寂静剔透的碧色琉璃。远处青山在雾气与月光的朦胧下,也显得格外温柔多情。
这时她们发现,丢失的小羊羔正在趴在湖边,跪着前蹄俯身饮水。
“原来你在这啊,自己走捷径来找水源了。”霜晴见状欣喜地朝它奔去。
这一次它没有跑开,而是仰起头“咩”了一声,好像在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
冯月昭紧随其后,笑道:“你们的羊还挺聪明。”
“那当然,万物皆有灵性。”霜晴慈爱地抚摸着小羊的脑袋,转头又补了一句:“除了蚊子苍蝇。”
冯月昭对她宠溺一笑,接着跪坐在湖边,一下下撩拨着澄澈如镜的湖水。
将手和脸上的尘土洗净,她回过头看向霜晴,用手背轻轻抹去脸颊淌落的水珠,不经意间展露出一种清雅出尘的魅惑,如月光在微风吹拂的湖水中摇曳生辉。
“你也来洗一洗。”她对霜晴说道。
霜晴看着她,心也随着被风吹皱的湖水一同荡漾。
在此之前,她一度认为妩媚诱人和清冷超然是绝不可相交的两种气质,直到这一刻她才第一次见识到,原来这两种看似对立的气质可以同时出现在一个人身上。
她缓缓放开了手中的羊羔,蹑手蹑脚凑到冯月昭身旁,飞速在那白玉脸颊落上一吻。
“干嘛,我刚洗的脸!”冯月昭嗔怪着打了她一下。
“那就再洗啊。”
看着霜晴洋洋得意的样子,冯月昭轻哼了一声,用手沾了点水弹到她的脸上:“先让你来洗。”
这一举动可着实惊到了霜晴。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沉稳端庄的姐姐竟然会有这样孩子气的一面。
当真是可爱极了。
她便也用手沾了水回敬:“一起洗啊!”
两人就这样你来我往几个回合,脸庞和鬓发都被水沾得精湿,在晚风吹拂下凉嗖嗖的。
她们笑够闹够了,觉得有些累,自觉停下手中的动作,依偎着坐在了湖边草地上。
“折腾半天,我也有点渴了。”霜晴拿出藏在袖子里的纸包,递给冯月昭,“来吃点酸的解解渴。”
冯月昭打开纸包看到里面的杏干,又疑惑地看向她:“你哪来的?”
霜晴灿然一笑:“我四姨给的,特意嘱咐我别让人看见。”
“你也真是,转头就给雪姨出卖了。”
看冯月昭将那包杏干捧在手里迟迟没有入口,霜晴便将其拿了过来,亲手挑了一块递到她的唇边。
“四姨单独给我,是她对我的偏爱。我单独给你,是我对你的偏爱。”霜晴的语气如月下湖光雾霭般温柔缠绵,“人总归都是偏心的,不是吗?”
冯月昭听罢,身体不由自主地松弛了下来,自然而然地张开嘴,接受了这份酸甜可口的偏爱。
“那就谢谢你的偏爱,赛音珠勒根小姐。”
霜晴唇角也染上了甜甜的笑意,将指腹抵在冯月昭饱满的唇瓣:“你可别说出去啊,这是独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
很快,大部队也赶到了这里,与她们会合,共同择一处平坦背风的地方安营扎寨。
此日恰逢中秋,乡民们结束了搬迁工作后,纷纷带着酒肉前来庆贺。
“过节就讲究一个阖家团圆。大家过去的族别身份在这里都不必再提,只需要记住,我们因缘相聚在这里,就是一个完整的大家庭,在座每一位都是这个家里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丹若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引得一阵排山倒海般的掌声。
宾客们也纷纷祝酒欢歌,说着吉祥的话语。几杯酒下肚,便各自献出自己的拿手好戏,或吹拉弹唱或翩然起舞,每个人脸上都是恣意的快活。
看着眼前的热闹景象,冯月昭备受感染的同时,眼底也不由分说地生出几分落寞。
霜晴说说笑笑之余,一眼便看出了她的心思:“姐姐可是想家了?”
冯月昭却只是淡淡地望了她一眼,轻轻“啊”了一声。
“真是的,在我这你就没必要强颜欢笑隐藏情绪了。”霜晴说着,举起酒杯和她碰了一下,“放心,明儿个一早咱就回去。几天不见,我也想云姨了。”
听到这话,冯月昭心中的忧思一扫而空,眉眼含笑着看向她:“你想我娘做甚?”
“这话多见外,什么你娘我娘的。”霜晴扬起下巴,“那叫咱娘。”
晚宴结束后,清点好搬迁损失的乡民们陆陆续续领取相应的赔偿。
在梨雪和丹若的授意下,有人取了粮仓的粮食,有人牵走了牛羊,还有人要走了牧羊犬灰灰生的刚刚断奶的小狗崽。
“好可爱,真舍不得把你们送走。”霜晴蹲下身挨个抚摸着趴在灰灰身旁的狗崽,又抬起头道:“冯月昭,你来抱抱。”
冯月昭却眉头一紧退上一步:“我不喜欢狗。”
“啊?为什么?”霜晴不解地抱起最像灰灰的一只,用脸贴上那毛茸茸的脑袋,“小狗子多可爱啊。”
看着她此刻的样子,尘封多年的旧忆忽地在冯月昭头脑里闪现而出。
“小时候,你姑姑曾经送给我一只小狗。它长得圆圆的,毛软软的,和你手里这只一样,也是灰色的。我很喜欢它,给它取名叫毛球,一点点将它养大,它成了我形影不离的伙伴。”
霜晴刚想说,没想到姑姑还有这么善良的一面,却被冯月昭接下来的话吓得毛骨悚然。
“就在它刚成年的那个月,我杀了它。”
听姐姐用平淡如水的语气说着这样冰冷的话语,霜晴感觉认知受到一次暴击:“为什么啊?养了那么久,怎么能下得去手?”
“她让的。”
冯月昭的语气依然是那样平静,不带有一丝感情,就好像只是在诉说一次菜场阿姨宰鱼的过程。
“杀掉,剥皮,分尸,亲手烧熟,最后再亲口吃掉。”
这番话听得霜晴脑内一片翻江倒海,就好像乘舟驶在汹涌的海浪上,无助得想哭。可一想到是她那恶毒姑姑指使的,仿佛又变得合理起来。
“可是,狗是我们北海先民最好的伙伴,北海人世代都是禁止杀狗吃狗肉的啊!”霜晴突然想到了这个关于狗的禁令。
寻常人家明明连狗皮制品都不得使用,为何她乌希哈偏敢顶风作案?
“那是额尔德顺氏定下的规矩,她可是有意谋反之人。”冯月昭的声音依旧平淡如水,是冬日里结了厚厚冰层的月亮河水。
她看向霜晴,又一字一句郑重道:“所以,我不喜欢狗。”
不只是狗,那些无辜又无能的、被用来做刺杀活靶却毫无反抗之力的奴隶更甚。
霜晴放下手中的奶狗子,呆呆地望着冯月昭,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才缓缓开口道:“那你会杀了我吗?”
“如果真的到了那么一天。”冯月昭顿了顿,“我会先杀了自己。”
听到这个回答,霜晴的神色一下子明朗起来。
“那我很快就会去找你。”
她朗然一笑,随后小跑着绕到冯月昭的身后,从后紧紧搂住她的身体。
“如果有一天我的身份和你之间产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我一定会以最快的速度,做好所有我能做的事,然后去找你。”
她的语气格外轻快,却听不出一丝玩笑的感觉,反而有种难以言喻的重量。
“无论你在哪里。”
冯月昭听到这番话,心中忽地感受到一阵灼痛,如迎风执炬被吹起的火星烫了手。
她迅速回身抱住霜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全部的重量都压在了怀中瘦削单薄的女身。
明明霜晴只比她高出了不到一个额头的高度,这一刻却让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全。
“这种傻话莫要再说。”她紧紧攥着霜晴的衣服,“我不值得你这样做。”
又是这种话。
霜晴最讨厌的就是听到她这样说,就好像她们这些年经历的一切都可以被轻而易举地否定。
她没有出言回应,而是拉着冯月昭奔院外而去,一路跑到那被云雾笼罩的湖泊。
“看看你我的样子。”她指着清澈如镜的湖水,“我们一路经历了多少才走到了今天这一步?你怎么忍心用一句轻飘飘的不值得,就否定了我们这些年来之不易的……”
说到这里,霜晴突然语塞。
亲情、友情和爱情,她竟不知道该用哪一个来形容她们之间的感情。
“爱情。”冯月昭替她做出了选择。
先前她从初棠口中听到这个新颖的词语,第一时间便想到了与霜晴相处的种种。
初来乍到那一晚,初棠兴致勃勃地劝霜晴找一个帅气有钱又体贴的男人时,她就坐在一旁寻思着,自己会否是那个貌美有钱又体贴的女人。
可事实上,她觉得自己并不是。
前两项易得又易失,现在的她尚且拥有。可最后一项,是最令她感到困扰的东西,是她觉得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在自己身上的东西。
“我不会是你的良人。”她说,“我的内心没有任何温度,只怕没办法回应你……”
还没等她把最后一句话说完,就被霜晴一个猝不及防的吻打断。
这一刻,她的身心仿佛被注入了某种难以抗拒的温度,燃烧得热烈充盈。
“不重要。”霜晴定定看着她,眸中似有月光灼灼融化,“我爱你,无需回应。”
湖中依旧是明月映着琉璃,落在冯月昭眼中,却好像是心火在理性之水烧灼蔓延。
她第一次主动吻上霜晴的双唇,第一次主动探索藏匿在这单薄身躯之下的景色。
“你害怕?”她感受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细微抖动。
“风吹的,冷。”霜晴别过脸,双手死死抓着衣袖。
冯月昭见状只是轻轻一笑:“那我们快一点。”
一种前所未有的刺激飞速吞没了霜晴的感官,就好像山火焚烧树林,炽烈而痛苦。她刚想大声喊停,却又感受到一丝雨滴悄然降落。
“为什么哭呢?”她改口问道。
冯月昭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眼泪却依然如春日细雨般簌簌不止。
“你好像很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