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尼……”
在这片万里无云的明朗天空,午后太阳高高挂在那里,晃得霜晴眼睛一酸。
她只知道额尼很爱她,会允许她自由地生长,而不被宫门王府那些专门针对女子的规则所束缚。
却没有想到,那竟是额尼不遗余力都想要为她实现的心愿。
那人空灵的声音在她脑内幽幽响起:“因为这也是懿欢公主一生未能实现的愿望。”
突然间,霜晴的脑海中开始浮现出额尼的过往。
在御花园那棵缠着红飘带的大梨树下,年幼的红发公主正身着艳丽衣衫,一下一下地踢着毽子 。
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异域妃子就坐在离她不远处的秋千上有说有笑,中间还夹着一个年纪更小一些的女孩。
那女孩肤白胜雪,一头棕红长发在阳光下透着铜锈的色泽,远远看去就像西西亚贵女手中漂亮的娃娃。她只安静坐在那里,不声不响地,用艳羡的目光直直看着这位活泼好动的公主。
小文慧见状停下了脚上的动作,拎着毽子小跑而去,热情邀请道:“梨雪妹妹,一起来玩吗?”
看着她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容,年幼的梨雪不禁缓缓站起身。
“不可以哦。”两个妃子中较为和善的那个拦下了她,又转头对文慧道:“梨雪妹妹先天不足,她不可以像你一样活动。”
另一个看起来厉害些的妃子便训斥道:“你什么时候能像梨雪一样,有点公主该有的文静样子。像这样成日只知道跑跑跳跳的像个乡下野丫头,成何体统?名贵衣裳穿你身上简直浪费!”
小文慧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叉腰仰头,骄傲地反驳道:“汗阿玛说了,他就喜欢我这个样子!”
那名妃子讥讽似的一个冷笑,深邃的眼眸充满了不屑:“哼,君王口中的喜欢听听就罢,何必当真。”
她最不愿意听到母妃那些过于晦涩的训规,总是采取左耳进右耳出的态度,虽然乖乖站在那里不动,眼神却灵活地游走在周遭的每一个角落。
忽然,她就将目光锁定在了花园的某处,许久没有移动。
“在看什么?”那名看起来厉害些的妃子眉头紧锁,“本宫方才说的,你再重复一遍。”
“母妃……”她指了指刚才所看的方向,“站在那里看着我们的大姐姐是谁啊?为何她穿着和我们不一样的衣服?”
这句话可吓坏了在场的众人。她们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分明连半个人影都没有看到。
宫人都当小公主沾染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先皇知道这件事后,特意请来皇族的祭司为她驱邪除病。
哪知祭司只看她一眼,便说道:“懿欢公主有着先天的神通,她是被苍天嫲嫲选中的神使。”
多年后再见,文慧已经成了一众皇子公主中最为博学多识的一位。
她依然坐在那棵梨树下,看到昔日所见的异乡女子,便合上书本,在一片洁白的梨花雪中牵起身旁妹妹的手。
“我知道了,你其实不是和我们一样的活人,对吗?”她问。
“不愧是懿欢小公主,当真少年早慧,前途无量。”
“哼哼,这可是我和妹妹共同的研究成果。”得到了明确的回应,她立马挂上了得意的笑容,“我们还知道你的真实身份。”
“哦?愿闻其详。”
又很多年过去,这一次的懿欢公主已经长成了大姑娘。她站在皇宫城楼上,和母妃目送着和亲的队伍西去。
“为什么?母妃。”她眼里的光第一次黯淡下来,“您明知道梨雪的身体不好,为何偏偏选了她去西部和亲?”
她眼含热泪,激烈地质问道:“西部气候那样恶劣,西部男人又那样粗野,她哪里能承受得了?您这样会害了她的!”
那黑皮金发的美艳女人只是冷冷剜了她一眼,厉声道:“害了她的不是本宫,是你才对。”
见她仍是一脸悲愤的样子,那女人继续道:“西部首领替王子求娶东部公主,宫中只有你和梨雪两位公主适龄未婚。她知道你不愿意去,这才替你去的!”
听到这话,她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
“原来汗阿玛问我可愿嫁去西部是这个意思……”她缓缓蹲下身来,将整张脸埋在手中,“是我说不愿意,梨雪才替我去的。”
“没错,她是替你去的。就是你害了她,是你的任性害了她。不然后半生去西部受尽风沙的,应该是你才对。”
从那天起,昔日里那个走路带着风、明媚活泼如朝阳灿烂的小公主永远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端庄秀丽中规中矩的懿欢公主,是如人偶一般低眉顺眼了无生气的懿欢公主。
她的快乐、她的朝气、她眸中闪动的光芒……她一切的一切都随着送亲的队伍消失在了茫茫草原上。
“懿欢公主,后悔么?”
她木讷地点了点头:“若是我不那么任性,梨雪就不会走了。她应该留在宫里,我应该嫁去西部。”
而后又喃喃低语道:“可我说不愿意和亲,只是不想早早地出嫁和她分开。明明我们两个那么用功读书,明明我们不嫁人也可以有所作为……”
再见面的时候,她正身着大红嫁衣盘坐在洞房等候郎君。
听着外面宾朋满座的热闹声音,她心里泛起一阵恶心。想到接下来的人生,便被无法自制的愤怒促使着,掀开盖头狠狠丢在一旁,眼泪止不住翻涌而出。
“梨雪……你是如何受得了这些?如何受得了的啊!”
说着,她便掏出身下的斧头,毅然决然地架在脖子上。
“这一生是姐姐对不住你。姐姐今日就先你一步回到太阳的故乡,回到浩瀚的星空。下辈子,我们谁都不要再来这人间了。”
“你打算就这样一死了之吗?”
她又听到了那个仅她可见的东灵女人的声音。
“反正母妃已经踏着梨雪的幸福取得西部势力支持,成功将弟弟推上皇位。而我留在这里,只是一颗辅佐他执政的棋子,用来拉拢制衡下面部族的联姻筹码。我和梨雪,我们存在的意义,不过都是随时被牺牲献祭的羔羊罢了。”
她一双眉眼有着向上而生的力量,琥珀明眸仿佛燃烧着刚烈不屈的火焰。
“我不愿顺应这肮脏的世道,不愿用我的身体血肉去灌溉遍地毒株的土壤。既然没有办法改变大环境,那不如就让我乘风去做天上的星星。”
“可你若是死了,被你那体弱多病的妹妹知道……”那人却用一种淡漠中带着些许惋惜的声音道,“只怕她一个急火攻心也就跟你去了。”
她一听,立马将眸中的火焰熄灭,缓缓将斧头放了下去。
虽然她想要只身离开这肮脏的世界,可她还是希望妹妹能够好好活下去。
“那我应该怎么办?”
“如果说,我知道改变这个世界的方法,只是没有万全的把握。”那人又道,“你,要听吗?”
一年后,她抱着刚刚出世的女儿,凝重地问向那人:“你曾经说过的,当真算话?”
“君无戏言。”那人回答。
“那好,我答应你。”她眸中带着最后一丝希望,郑重地点了点头。“请你赐予她力量,让她成长为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的人。”
她抚摸着怀中女儿那一头象征太阳神后裔的红发,眼神一下子又变得沉重而惋惜。
“我唯一的心愿便是让她拥有权力和自由。哪怕只是一点渺茫的希望,至少,不要让她像我一样,一辈子被困在牢笼里身不由己。”
随着一阵耀眼的紫光缓缓注入襁褓婴儿的身体,回忆的片段到此处就停了下来。
霜晴的意识慢慢回到现实,在顺着山坡滑落的过程中,好像忽然之间就明白了从前的一些疑惑。
难怪从前公主府内总是种着那样多的梨树。
难怪从前额尼总是在梨花开放的时节,频频望着那一树如雪的洁白出神。
难怪从前额尼一边讨厌着西部,一边又教给她很多关于西部的东西。
难怪额尼变成了她记忆中严肃又谨慎的样子。
四姨替她嫁去西部的事,怕是她一生无法释怀的遗憾。是她过于自责,才半推半就将自己关进了内心的牢笼。
表面上,她是有着无上荣耀的长公主,受尽万人景仰的皇族大祭司。本质上,却始终都是华丽牢笼中一只逃不脱的鸟儿,用尽毕生气力为那些将她关进牢笼里的人们唱着泣血的赞歌。
“令人唏嘘,对吗?”那人的声音依旧淡淡的,“若你没有掌控一切的能力,那么,这也将成为你的未来。”
“我明白了。”霜晴一个深呼吸,坚定道:“非常感谢您,尊敬的雪灵女王。”
正当她收拾好心情,凝神屏气准备控制灵力的时候,上方突然传来一声熟悉的呼唤。
“伊花!”
她知道,又是她的月昭姐姐来救她了。
冯月昭灵活如风的身影穿梭在树影之间,不一会儿就赶来霜晴的身边,双脚牢牢勾着树枝,倒挂而下向霜晴伸出手来:“快,抓住我的手!”
霜晴刚想顺从本能抓住那只伸向自己的援手,又猛然想到了额尼的过往以及雪灵女王的话。
若她没有掌控一切的能力,她和她的月昭姐姐,她们只怕也将被关在某个出不去的牢笼,从而促成一段身不由己的遗憾。
“不行,冯月昭。”她收回了手,“从今往后我必须自己掌控一切。”
眼看着她们就这样失之交臂,冯月昭稍微愣了那么一下,很快又追随着霜晴滑下的方向而去。
“好,我可以不出手。”她说,“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余光瞥见姐姐紧随其后的身影,霜晴心中如堵了大石头一般的压抑感稍稍得到一点平息。
“无论如何你都会奔向我的,对吗?”霜晴回头问道。
“是的,无论如何。”冯月昭肯定地回答。
霜晴听后释然一笑,对她高高举起手来:“我也一样。”
说罢,她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盈。闭上眼睛大叫一声,再睁眼,便已经乘风稳稳飞起,飞向悠远的天空,到达与天上振翼翱翔的雌鹰平齐的高度。
尝试着自由控制风的方向,在天空盘旋了几圈,她又折回到树林的方向,召出祥云坐架,向站在树顶瞭望着她的冯月昭伸出手。
“看啊,你的意中人乘着七彩祥云来接你了。”
冯月昭一愣,随后噗嗤一声轻笑,道:“明明是白的。”
“这简单,我变。”
随着霜晴一声令下,脚下的云朵果真映着霞光晚照,呈现出彩虹的七种颜色。
她再次伸出手,眸中仿若有着燃烧不息的丰盈爱意:“走,让我们揭开这片山谷的神秘面纱,探一探前方的道路。”
万物皆沉没于火烧云霞的光影,唯有眼前这个明澈多情的女子立于云霞之上,张扬着她那荒诞不经的鲜活昳丽。
冯月昭缓缓递上自己的手,在指尖相触的刹那,仿佛心魂被燃烧殆尽。
她们架云乘风飞越山谷,若逃出牢笼的鸟儿震翅在无边无际的苍穹,不知向何方归去,只是恣意奔赴独属于两个人的梦境。
仿佛天地无垠,自在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