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晴听到这话,内心忽有一阵懊恼。许是她方才的表情过于夸张,惹得姐姐为她担心了,早知应该收敛一点的。
明明姐姐内心深处是那样的温暖,只是在姑姑身边那些年习惯于用冷漠疏离当作自保的伪装。
有爱,却不会爱,也不敢爱。
她起身拂去冯月昭眼角的泪水,又吻了吻她湿漉漉的眼睛。
“看啊,你也并非没有温度。”她边吻边道,“大冰坨子这不就化了吗?”
这话逗得冯月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明明眼中还有泪滴淌落,嘴角却不由自主地向上一扬。
见她脸上有了笑模样,霜晴又道:“大概这就是心动的感觉,痛并快乐着。”
冯月昭此刻的表情有些难以自洽,索性侧过脸去,不让霜晴看到。
“上哪学来这么些俏皮话?”她语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嗔意。
霜晴双手置于心脏的位置,一本正经道:“都在这里呢,还想听吗?”
见冯月昭擦干眼泪点了点头,霜晴冲她勾勾手指:“你过来些,我接着说与你听。”
她们在月光下继续着方才停歇的缠绵,直至远方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冯月昭才警觉地抬起头。
“怎么了?”霜晴不解道。
“快把衣服穿好,有人来了。”
可还是迟了一步。不等她们穿好衣服,沈筠溪惊愕的面容已经盖住了高悬于顶的月影。
“你们……”沈筠溪一手缓缓捂住嘴,一手颤抖着指向衣不蔽体的她们,“你们真的是……”
被发现的两人头皮一麻,若站在至高的山巅突然崩塌掉入深谷,在猝不及防的骇然之下,全都愣在晚风中不知所措。
终究还是瞒不住了。
“不是……”
霜晴刚要解释一下试图挽回,就被沈筠溪愤怒的质问声打断。
“看来苏美奂没有说错。你们两个为何要这样做?为何要欺瞒于我?为何要背弃我们的情谊?”
她的声音将其她担心寻找她俩的人们引了过来。不给二人片刻喘息挽救的机会,众人就将她们团团围住,投以惊异嫌恶的诡吊目光。
“这都什么事,什么事啊!伤风败俗,不知廉耻!”老太妃焦燥地捂着脸,平生都没有生出过这样大的火气。
她突然愤怒地指向霜晴,咬牙切齿道:“我说你怎么越发不守北海的规矩,原来是被这个不要脸的东灵女人带入了歧途!”
“什么叫歧途?什么又叫正途?”霜晴不顾冯月昭的阻拦,愤然站起身来,“难道世界上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吗?难道世间女子都必须成为这些吃人的规矩所制定的模样吗?我不明白您为何喜欢强调规矩,您也是女子,您可知道这些该死的规矩毁了多少女子的鲜活生命,葬送了多少女子的大好人生?”
她余光瞥见人群中默默低头的梨雪,记忆中那些有关额尼和四姨的片段深深刺痛着她。
懿欢公主和懿瑶公主,文慧和梨雪,她的额尼和四姨,她们的人生本应自由灿烂,却全部毁于那所谓的“正途”,一个也没能逃掉。
就像被关入笼中愤怒又无助的鸟儿,穷其一生无法逃出牢笼,只能用沾血的鸟喙一根根拔着自己的羽毛供人取乐。
她为她们心痛惋惜,她不想活成她们的样子。
“你……竟被一个南蛮丫头带成这般放荡样子!”太妃气得声音一颤一颤,“你这样如何对得起你额尼?如何对得起你皇外祖母?”
霜晴只是一声冷笑:“您和我的皇外祖母,谁又对得起我额尼?”
“你……”太妃目眦尽裂,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双眼仿佛能淌出血来,“我今天就要替姐姐好好教训你个不孝女!”
她正要抬手,却被丹若拦了下来。
“行了!您还嫌不够添乱吗?”丹若对她没什么好气,“还替皇额娘教育人家外孙女,您教训得着吗?但凡能用心管管您自己的女儿,也不会养出初棠这个蠢货,给我们捅出这大个娄子来!”
“反了,都反了!”太妃又指着她,愤愤道:“你也来和我唱反调?”
“我这是就事论事!”丹若倒不惯着,一把就拍下她衰老干枯的手,“乡里的大事小事都是我来管,您是一点帮不上忙。我今天一天就操持了搬迁和晚宴还有赔偿的事,现在又给我整这一出,您知道我有多累吗?”
说罢,又转头冲霜晴道:“你俩也是,帮不上一点忙,碍事吧啦的净会现眼!赶明儿都给我滚蛋,别在这给我丢人!”
“不行!”太妃扶着脑袋,用尽最后力气道,“那个东灵女人自己滚,伊花给我留下!我要好好教她做回一个规矩的北海女人……”
话没说完,就晕了过去。
一时间现场乱作一团,长辈们纷纷去查看太妃的状况,小辈们则在丹若的示意下先一步回到了营地。
一路上,四个年轻姑娘谁都没有说一句话。直到回到毡帐铺好被褥,宛宁才率先打破了这瘆人的沉默。
“其实我能理解你们。”她冷不丁说道,“我也有一个东灵的心上人,她也是女人。”
这句话可着实又带给沈筠溪一次极大的冲击:“怎么连你也……”
“不过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她大概是无意于我。”宛宁苦涩一笑,“所以,我很羡慕你们。羡慕你们能够相互钟情,羡慕你们敢于奔向对方的勇气。”
“这是什么世道啊,你们这一个个的!荒谬!简直荒谬!”
沈筠溪焦躁地原地走了几圈,又道:“那你特意去跑东灵,甘愿自降身价去戏院抛头露面地卖艺,就是为了她?”
“亡国的公主尚且寄人篱下任凭差遣,我一介小小王女,又谈何身价脸面?”宛宁显然不喜欢这个说法,“在身世浮萍、命如草芥的现今,我只想趁还活着,再见上她一面。”
而后她顿了顿,眼眶一红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一样。
“当初她在草原陪我看过一次夏夜流萤后,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我这些年一直都想找到她,亲口问她当初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离开。”
正当众人准备组织语言安慰她时,她却自己转悲为喜,若无其事般笑了出来。
“嗐,我只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往外跑的借口罢了。毕竟像这种突然消失的人,大概率是死了。”
“……”大家纷纷不知道这话该如何去接。
毕竟是第一次见到,竟有人会盼着杳无音讯的爱慕之人死去。
“那你最好将她忘记,从此别再离家。”冯月昭对她说道,“你总这样往外跑,不安全。”
“快别在这站着说话不腰疼了。”宛宁直愣愣地反驳道,“要是哪天你和霜晴阿姐突然分开断了联系,你能一下子说忘就把她忘了?”
霜晴则送给她一个大白眼:“你快咒我点好的,我谢谢你啊。”
“哎呀,打个比方而已,别这么小气。”她双手搭上两人的肩膀,“你俩不用担心,明天一大早我就回去雪城,你们和我一起走,别被她们发现。”
听到这话,坐在旁边一言不发的沈筠溪眼中忽地闪过一丝怅惘。
“筠溪姐姐,你不和我们一起?”霜晴见状问道。
“我好容易找到亲人,才不会像某些人一样,为了那点见不得光的私情连亲人都不顾。”沈筠溪不屑一顾道,“你们这样对得起谁?”
霜晴听到这话火气蹿到两米高。
她知道筠溪姐姐从小缺少母亲的陪伴,所以格外注重亲情,通过扮演长辈们眼中的“好女孩”来博得关爱。
在离开盛京之前,沈筠溪就已经熟读北海典籍,并将她霜晴嫌恶至极的贵族女子启蒙读物《女德》倒背如流。
皇帝、太后以及照料她的嬷嬷时常会拿她和筠溪表姐做对比:吟诗作对她比不过表姐,琴棋书画她也比不过表姐,她不屑一顾的宫规礼仪也被表姐做到了极致。人们都说表姐才像真正的公主,她这当表妹相比之下显得有些鄙陋上不了台面。
小时候她也曾对这位优秀到近乎完美的表姐心生嫉妒,可直到沈筠溪父亲逝世那年夏天,她突然看到了模范公主背后的心酸无奈。
她霜晴能够任性妄为,是因为幸运地拥有一位智慧的母亲,父亲也算好说话,他们都能给予她足够的包容和爱护。可是筠溪姐姐什么都没有,只能在宫里靠着取悦长辈过活,因此不具备一丝一毫任性的资格。
她忽然就能理解了,也真心为筠溪姐姐感到难过。
“我们只想对得起自己。”她站在沈筠溪面前,郑重道。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敲门声响起,宛宁率先跑去把门打开。
“六姨?”
“还不睡啊?”枫红手中端着两碗热汤,对她笑了笑,随后径直来到霜晴和冯月昭身边。
“伊花,月昭姑娘,你们方才受惊了。六姨特意给你们熬的热汤,快喝了驱驱寒,回头别害了凉气。”
枫红是姐妹四人里最不出彩的一个,无论性情、才学还是容貌。她的皮肤和西域人一样黑,突兀的五官也完全随了西域人的样子,又生得一头稻草般的枯黄头发,虽然个子很高,走起路来却始终蔫头耷脑的直不起腰板。
她一度少言寡语,从前在宫中不受重视,在这里也只是扮演着一个贤妻良母的角色,默默做着不起眼的活计,默默关照着孩子们,还不时遭到丹若的数落。
霜晴本就有些心疼她的境遇,此刻更是有些感动。于是接过她手中的碗,甜甜地说了声“谢谢六姨”,就将碗中热汤一饮而尽。
“六姨,你可真偏心。”宛宁不悦道,“怎的我和筠溪阿姐都没有,偏偏只给了她们?”
“她们在外面吹久了风,容易受寒。你们啊就别像小孩儿一样,这点嘴都要争。”
看着二人都喝完了汤,枫红默默收回碗,正准备离开,突然被霜晴叫住。
“六姨等等!”
她手一颤,差点把碗掉在地上,所幸冯月昭眼疾手快及时替她接住。
“枫姨当心,别弄伤了自己。”冯月昭将碗递给她,顺势嘱托道。
“哦……好的,谢谢你啊。”枫红不好意思地冲她笑了笑,又转头问霜晴:“伊花怎么了?”
“姨姥怎么样了?她还好吗?”霜晴关切地问道。
“我们已经让她睡下了,只是她昏昏沉沉的嘴里还在念叨你们的事呢。”枫红无奈地解释道,“她也是关心你才一时着急,你们莫要怪她。”
临走前,又小声默念了一遍:“莫要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