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艾伦的尸体焚烧之后，这惊心动魄的一晚才算归入平静。大家纷纷安下心来回去睡觉，梨雪则抱着被褥来到四个年轻姑娘的帐内。
“额吉，您不和七姨她们睡吗？”宛宁不解地问道。
“刚刚发生那样的事，我怕你们几个小丫头晚上害怕。”梨雪一边铺着被褥，一边缓缓说道。
宛宁则拍着胸脯，爽朗道：“您也太小瞧我了，从前在草原杀牛宰羊的我什么没见过……”
“不是说你。”梨雪笑着看了她一眼，又将关怀的目光投向霜晴等人，“你们初来乍到就经历这些，想必是吓得不轻。”
这件事上，梨雪实在是小瞧了她们。她们这些年也没少经历种种大场面，仅仅是如今这种级别的小插曲，心里是完全不带怕的。
话虽如此，几人却也没有拒绝梨雪的好意。
“好啊，正好我们也好些年没见过四姨了，这下可以好好叙叙旧。”霜晴从小就最喜欢这个温柔多才的四姨，心中自然是欢喜。
“那……十姨那边不需要人吗？”沈筠溪还是有点担心。
“你七姨发话了，今晚谁都不许去打扰她。”梨雪抹平了被褥上的最后一个褶，“我们就照她的意思办。”
“不愧是七姨，素来够狠。”沈筠溪不禁叹道。
“她是我们姐儿几个里最有头脑和魄力的一个，可惜了从前在宫里束缚太多，硬生生给埋没了。现在我们出逃在外，我身体不好，你们六姨又随了额尼平庸怯懦没什么主见，全靠她一人挑起大梁，也是很不容易的。”
听了梨雪的话，沈筠溪终于道出了深藏于心许久的疑问：“那她一介女流，独揽治理全乡的大任，不会有人心中不服，试图造反吗？”
“这里的乡民一部分是从前各府上的下人，她们对曾经的公主自然忠贞不二。还有部分是我从西部草原带来的族胞，这些人的习俗理念和我们东部人稍微有些出入，倒是有些难以服从。”
梨雪坐在炕沿，平静地对姑娘们讲述那些往事。
“之前就有个西部退伍的跛脚老兵，非说你们七姨是牝鸡司晨不合天理，要带领西部的人集体造反。”
“然后呢？结果怎么样？”她们都好奇地竖起耳朵，等着听接下来的发展。
“结果他和你们七姨决斗，被你们七姨射瞎了一只眼。最后还是你们七姨敬他是退伍兵，又体恤他岁数大，这才没有赶尽杀绝。此后的他跛脚瞎眼又颜面尽失，再也不敢耀武扬威，那些西部人也没有再多一句质疑。”
这番话听得姑娘们是心潮澎湃，她们无一不对这位年纪轻轻便英勇刚毅又心怀慈悲的女子产生钦佩之情。
“太厉害了，感觉七姨就像从前母系氏族时代的女汗王。从今往后七姨就是我最崇拜的人。”霜晴两眼放光道。
梨雪那双略显松弛的美目对她一弯：“不是你说她凶，像母大虫，讨厌她的时候了？”
“哎呀，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咱翻篇，翻篇。”霜晴也是尴尬，这样年代久远的尬事怎么今天被反复拿出来鞭尸。
尤其还被她的月昭姐姐听到。丢人。
“可是……”梨雪看着她，笑容渐渐地浅了下去，“你从前最崇拜的人，难道不是你额尼么？”
这话问得霜晴头脑一空，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梨雪忽然神情凝重，用严肃的口味告诉她：“你不能忘了你额尼，不然她会伤心的。”
而后又自言自语一般重复了一遍：“不然文慧姐姐会伤心的……”
这一晚她们还聊了很多，霜晴已经记不太清了。印象最深的只有四姨提及了很多年少时和她额尼在宫中的往事。
那时她的额尼还是最受先帝宠爱的懿欢公主，聪慧骄傲熠熠生辉。
她总是闲不下来的活泼开朗爱笑爱闹，喜欢跑遍宫里的各个角落。路上遇到或忙或闲的宫人，也总会笑着打个招呼。
扫街的太监、送饭的宫女、御膳房的厨子……所有人都非常喜欢她，会偷偷送她一些吃的玩的。大家一提到懿欢公主，脸上都会带着笑意。
而她总会慷慨地把得到的东西分给她的妹妹，也就是眼前这位四公主。
许是年纪相近的缘故，额尼和四姨成了最亲密的朋友，她们几乎形影不离，容貌也有七八分的相似，时常被不熟悉的宫人误认成一母同胞的姊妹。
但她们是完全相反的性情。四姨因为从小体弱，便格外的安静沉稳，只喜欢趁着天气好的时候坐在花园里看书。这时额尼就会极力克制天性，陪四姨在一颗缠满红飘带的大梨树下面坐上好久。
她们涉猎的领域非常广，从诗词歌赋到各国的巫术魔法，只要两人一起交流，总是会收获颇丰。
后面还有什么，霜晴也记不清了。她只是惊叹，额尼从前竟是那样的性格。毕竟自打她有记忆以来，额尼眼中就好像落入了凛冬的飞雪，又在其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层，只能在其中看到折射出的带着智慧的冷光。
所以她有些好奇，究竟额尼经历了什么，才变成后来那般威严肃穆的模样？
梨雪依然慢条斯理地讲述着那些被永久封印在时光深处的过往，忽然发觉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已经进入了梦乡。
她只一笑，起身为每个姑娘都掖好了被子。来到霜晴面前时，稍微多停留了一些时间，忽然就落了泪。
“文慧姐姐，妞妞当真像极了你从前的样子。”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有亮，几人就被丹若仓促的叫喊声从睡梦中惊醒。
“四姐！四姐！大事不好了！”
几人揉着惺忪的睡眼，拖着沉重的身体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怎么了？别急，慢慢说。”梨雪强行打起精神看向丹若，“出什么事了？”
“初棠走了！”丹若说着，就将手中的信递给了她。
由于晚上突发事故，梨雪本就没有休息好，这样一大早又有变故发生，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仿佛跌入深海的漩涡，连带着不受控制地咳了几声。
“额吉！要紧吗？”宛宁急切地询问道。
“咳……没事。”梨雪呼吸一阵急促，不得不把手中的信交与宛宁，“快，看看你十姨写了什么。”
宛宁接过信，霜晴等人也纷纷围了过来。
“母妃、姐姐们：我走了，很抱歉给你们带来这样的祸端。经此一事，我心中忽有无数疑问，我想，我必须自己去寻找答案。你们要多多保重，照顾好小丫头们，别让她们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勿寻，勿念。”
听宛宁完完整整地将信上内容念了一遍，丹若再也忍不住一把夺过信纸，撕碎了扔在地上，又狠狠踩上几脚。
“她以为她是谁啊？还自己寻找答案？就她那副锦衣玉食惯了吃不得半点苦的废物样子，还没等出山呢就得被狼叼去！”
“行了，你快少说两句。”梨雪这才勉强把气顺了顺，“她应该没走远，我们快去找找，兴许能追上。”
那辆花里胡哨的大马车已经不见踪影，想必是被初棠带走了，几人只好骑着营地现有的三匹马去追。
“十姨！”
“初棠！”
“初棠小姐！”
几人的呼喊声响彻漫山遍野，直到将咸蛋黄一般红彤彤的朝阳从山那头喊了出来，也没能寻到初棠的身影。
霜晴和冯月昭共乘一匹马。她策马跑在平坦的山路上，看着那模糊的太阳透过山雾奔跑在远处的树影间，心中生起一阵愧疚。
如果月昭姐姐没有跟来，想必一定在冯家的大床上美美睡到天亮，醒来还有可口的早餐。
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半夜进山找人，一大早天不亮又起来进山找人。
“真是抱歉，自从你来了，我们就一直在找人。”
“没关系。”冯月昭淡淡道，“日出很美。”
她并不关心那些素昧平生的北海皇族，只想在霜晴遇到麻烦时陪在她身边。
就在昨晚，她是几个姑娘里最后一个入睡的，因此默默听完了梨雪讲的所有故事。
她听出了梨雪平缓语气中深藏着的不易发觉的遗憾。
她不想成为那样的遗憾。
一群人在山里寻到日上三竿，依然一无所获。
“坏了。”丹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昨晚事发突然，我还没来得及通知乡里人婚宴取消准备搬迁的事，这会儿估计都带着礼品来到我们帐外了。”
等她们赶回营地，果不其然，一群宾客穿着鲜艳的节日盛装前来参加公主的婚宴，又因婚宴取消而骚乱一片。
无论留在营地的六公主和太妃如何费劲口舌地解释，依然无法将这骚乱平息。
“各位！”丹若策马归来，扬起艳红的手帕向所有人示意。
“懿鸿嫲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手中拿着酒肉珠宝的宾客们纷纷围到她的面前，疑惑地问着。
丹若下了马，大步流星走上一处地势较高的缓坡，随后规规矩矩地向众宾客鞠上一躬。
蓝天映着她浓棕赤红的头发，还有那张虔诚不染的面庞。虽弯腰颔首，却像天边俊挺的山脉一般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庄严。
乡民们哪见过公主这般阵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还不等他们开口，丹若就先一步给出了解释。
“在这里，我首先代表我十妹妹给大家伙儿道个歉。”她的声音威严而肃穆，“由于我们的疏忽，让她带着一头西西亚野狼混了进来，窃取了我们所有的信息。”
“什么？这样说那十公主额驸竟是……”
“那我们岂不是都很危险？”
乡民们面面相觑，无一不面露惶恐之色，小声讨论了几句，看了看神情庄重的丹若，却也没再多言。
“很抱歉给大家带来这样的危险。狼，我们已经消灭，情报，我们也已经拦截并销毁。只是现在的境遇依然不能乐观，所以，请大家回去收拾好东西，我们离开这里，另寻一处水草丰美又足够隐蔽的位置，重新安营扎寨。”
听了丹若临时下达的指令，乡民们无一不心怀不舍。
“可我们新开垦的农田还没来得及收成。”
“是啊，而且这一片的草长得尤其好，就这样舍弃实在可惜。”
“我不确定外面的西西亚人到底掌握我们多少信息，所以我们必须得走。”丹若的语气中有种不容置疑的果断，“谁家有多少损失，请自行折合成所需的物资，我和我四姐会依次补偿给大家。”
听到有所补偿，大家的心才稍微放下一点来。
“就听懿鸿嫲嫲的，她从来没给过我们错误的指令。”
“是啊，若不是懿鸿嫲嫲和懿瑶嫲嫲当机立断，我们也没有今天。”
“那么。”丹若环视着逐渐平息下来的乡民们，“请大家今日回去清点物资，收拾东西，我们明日一早就离开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