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明确的指令,宾客尽数散去,回到各自的营帐准备搬迁。
“真的要走吗?”太妃眼含着深沉的不舍,“我们还没有找到初棠……”
“是她自己要走的,我们就随她去,她往后是死是活都和我们没有关系。”丹若栓上马,头也不回地进了账内。
太妃追了进去,埋怨道:“你好狠的心,她怎么说也是你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啊!”
“难道为了她一个人,我们一大家子都要留在这等死吗?”丹若狠狠将手中的马鞭甩到桌上,“我就当没她这个妹妹,您也当没她这个女儿。”
见其余的人陆续进来,太妃又来到梨雪面前,轻声道:“你是这里最年长的姐姐,你快劝劝丹若,别把初棠一个人丢下,她会找不到家的。”
“你们也别劝我,谁想找她,就自己个儿留这别走,我给你们单独留一间房!”
丹若平日里大声说话惯了,声音略微带着些沙哑,却依然无法撼动那如洪钟一般的强大气势。
她此话一出,在场无一人再多言半句。
一家人开始清点物资。这时霜晴等人才知道,原来这里的生活远不如她们想象那般贫困:
丹若和彦斌负责轮流进山打猎,总有些没吃完的野兔、野鹿和野猪肉撕成条风干后储存;
不打猎的日子里,丹若则去水草丰美的地方牧牛羊,闲来也会去乡里摆摊,用自家多余的物资交换一些稀缺需要的物资;
梨雪的身体不适合做体力活,肚子里却满是墨水,自请去乡里教小孩们读书识字、明德知礼,孩子的家人会送她一些食物或者牲畜作为回报;
即使是最为悠闲的枫红和太妃,在家里照顾孩子做做杂事之余,也会去阳坡的平地上照料她们的农田;
还有宛宁,她从前在戏院打杂就有一笔固定的收入,现如今小有名气,自然也收获了达官贵人不少打赏。
尽管是在这样艰苦的条件下,这里的一家人也能凭着自己的努力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相比之下,霜晴等人跟着乌希哈的那几年就显得过于寒酸。
“我到现在都怀疑,当初盛京的救济到底是真的断了,还是被我姑姑中饱私囊了。”霜晴正和姐妹们把暂时用不上的东西搬到小车上,越想越不对劲。
“能日日去清楼消费,还买得起顶尖的杀手,总不能是靠着中断多年的救济。”冯月昭一语道破天机。
“没准她给我们吃糠咽菜,自己去玉阳城拿了救济饱餐一顿才回来,还要带些零碎的小玩意糊弄我们。”沈筠溪也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你们在说我那个比亚部出身的抠门王嫂啊?”丹若听见了她们的谈话,“呵,就她那小里小气的处事作风,我们姐妹没有一个瞧得上她。从前没打仗的时候净送些破烂玩意糊弄我们,不收显得失礼,收了又膈应得慌,还不如干脆别送。”
随后她嫌弃地看了霜晴一眼,又道:“不过你们比亚部也是逐年衰败,早就没有当年东部第二大部族的光彩。毕竟你们的男人都那么没用,耽于享乐不思进取,一代又一代只会嫁女儿到宫里等着圣上恩赐,末了还要把罪责推到女人头上。”丹若薄唇轻蔑地一抬,“简直可笑。”
霜晴听她这话,眉头一皱:“什么叫我们比亚部啊,这话我不爱听!”
“不爱听又怎样?你还不是姓比亚比拉?”
“我也不想啊!我做梦都想丢掉这个耻辱的姓氏!”
“净说胡话!”太妃突然一声斥责,“姓氏是你老祖宗给你的,哪有你说不喜欢不想要的权利?再怎么说你也是比亚部的女儿,你必须忠于你的部族。”
霜晴没想到太妃会在这事上有这样大的意见,觉得有些莫名其妙:“那我还是皇舅亲封的公主呢!比亚部出身的公主,不觉得好笑吗?”
丹若斜着眼,学着她的口吻嘲讽道:“自己国家都没了,还在逃难路上称公主,不觉得好笑吗?”
“那照这么说,背弃我的部族都落魄衰败了,还要忠于它,不是更好笑?”霜晴顺势接过丹若的思路,“倒不如学着西部人只称名不称姓,倒也自由。”
而后又很快补充一句:“干脆连名字也自由些,愿意叫我霜晴或是赛音珠勒根都无所谓。”
太妃听她这话顿时来了火气,语气都变得严厉起来:“真是混账啊!老姓都不要了,乳名也敢到处说了,让你皇外祖母听见还不得打断你的腿!”
“她又听不见。”霜晴不以为然。
“瞧瞧,这丫头现在真是不得了!在东灵待上一段时间,连我们北海的规矩都忘了!”太妃指着她,气得是不知如何是好。
“行了母妃。”丹若不悦地瞥了她一眼,“我们这日子过得有今儿没明儿的,还规矩呢。规矩能顶饭吃,能顶刀使?”
“你也是!一个两个的都没个正经女人样!”太妃拿她实在没辙,转头就走,“我不跟你们说话了,我还想多活几年去看看姐姐呢!”
“那您去找四姐六姐,她们最正经最规矩了!”丹若欠欠儿的冲太妃摆摆手,转而又对霜晴道:“听见没?少当你姨姥的面乱说话,她可跟你较真。”
“我也是不明白。她一个西域人,为何要百般维护北海的规矩?”霜晴被太妃突如其来的训斥搞得一头雾水。
就好像自己是只离群的野猫,正好好走在路上,突然被路过的狗一巴掌拍晕然后送回给猫群那样离谱。
“瞅你这愣头可脑的样儿。嫁夫从夫,她从了北海规矩一辈子,老了可不就刻在心里了?”丹若白了她一眼,“以后说话注意点,少惹她生气。”
到了晚上,忙活一天的姑娘们早早就躺进了被窝,等待转天清早最后的收尾工作。
“伊花,你今天真的有些过了。”沈筠溪提醒道,“我们北海女子的乳名只有天地诸神、父母双亲和未来的丈夫才能知道。你这样大喇喇说出来,显得很不检点,也不怕日后没人敢娶你。”
霜晴则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我没有丈夫,未来也不会有。没人敢娶最好了,我乐不得呢。”
还不等沈筠溪再说些什么,宛宁就跳出来驳了这个过于规矩的大表姐。
“话不能这么说。什么叫乳名?我们草原上的人本来就只有一个名字。是你们东部人吃饱撑的,非找那么两三个东灵字凑个文绉绉的雅名作为身份的象征,又视没有雅名的为贱民,硬生生颠倒了主次。”
霜晴听罢立马表示赞同:“是啊,外界对我们的称呼先是封号,再是雅名,最本真的名字反而不能宣之于口。就像西域的女子,好好一张脸,非要用里三层外三层的面纱罩上不让人看,有必要吗?”
“就是就是,我就喜欢我本来的名字,索修日娅,多好听啊雪莲花的意思。为了和贱民区分,却要硬生生再凑上两个字,宛宁·索修日娅,显得多余又累赘。”宛宁不满道,“还不如单一个东灵名字夏晚萤来得干脆利索。”
夏晚萤……萤……
霜晴突然回想起,之前在清楼遇到的那个看起来很厉害的大姐姐好像也叫做“萤”,阿萤姐。也不知道她后来怎么样了。
“行行,我一张嘴说不过你们两张。”沈筠溪被她俩一左一右辩得脑袋嗡嗡的,“就是你们这些话可千万别被长辈们听见。”
她们累了一天,没多聊几句,很快就安静下来,沉沉地睡了过去。
趁此机会,冯月昭悄悄凑到霜晴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细微音量,唤着最新得知的她的乳名。
“赛音珠勒根。”
霜晴努力克制住笑起来的声音,一双眼睛在黑暗中晶莹若有光:“你竟然记住了?”
冯月昭轻轻嗯了一声,道:“这样一个代表好运气的名字,很适合你。”
是啊,赛音珠勒根,本身就是好运气的意思。想必是阿玛额尼想把世界上所有的好运都送给她,让她一生一世都被好运环绕。
她贴近冯月昭的额头,在上面悄悄落下一吻:“希望我们可以一直好运下去。”
第二天一大早,众人又陷入了搬迁的繁忙。她们迎着晨起的朝阳,将一座座毡房拆卸搬上牛车,随后几人赶车,几人骑马,还有一人在队尾和牧羊犬一起赶着羊群,就这样踏上了前往新领地的征程。
一路上踏起的尘烟在日光照耀下染上了朝霞的光辉,一半是明亮的金色,一半是柔和的玫瑰粉色,为她们单调的路途增添一笔绚丽色彩。
许是怕姑娘们路途枯燥,梨雪弹拨起一种古老的勺状长柄琴,用歌声讲述北海先民与玉阳雪山的过往:玉阳本是这座山的名字,意为碧玉之阳。太阳神的子孙世代生活在一片碧玉般常年青翠的森林的南坡,视玉阳雪山为母亲一样的神山。
“辽阔山地是母亲的怀抱,
月亮河水是母亲的乳汁,
穿谷之风是母亲的声音,
生灵万物是母亲的灵魂
共同保佑着走出神山的孩子。”
清澈空灵的歌声回响在山林之中,带着清晨薄雾中泥土和泉水的清香,好像自远古传来,悲而不伤,哀而不怨,神秘又充满诗意。
一曲终了,梨雪缓缓道:“柳无根则不生,琴无弦则不响。每个走出去的额尔德顺氏后裔都不应忘记,这里是我们生命的根源,是我们永远的故乡。”
她的面容在烟霞中半隐半现,落在霜晴眼中,有种近在咫尺的虚幻。
四公主是先帝几个女儿里生得最为貌美的一个,就像一块通体透白的上等美玉,故得封号“懿瑶”。
可她的美过于飘渺,又过于易碎,已然是这副粉雕玉琢的单薄身躯不能容纳的,好似一片云,一阵烟,稍不留意就会消散无踪。
有诗曰:“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大抵是这样,世间便多了一个梨雪。
幼时的霜晴一度认为,四姨是天上仙女下凡,只来人间体验一番,但并不贪恋,终有一天还是会乘云化雪回到天上的。
“四姐不愧是文化人,这节骨眼上都能整点文绉绉的句子来。”丹若的声音过于刺耳,一下子将霜晴的意识拉回现实。
还是这一位比较接地气……霜晴这样想着。
这时她才发现,朝霞颜色的烟尘已经散去,映入眼帘的是湛蓝无云的天空和绵延至远方地平线的平缓山坡。
只剩下万里苍穹,万里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