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陵园回到冯府,冯霜涵随夫人来到冯家的祠堂,正式认祖归宗。
“我们冯氏一族是古时候从中原迁入南疆的上古母系氏族后裔之一,与南疆当地的土著族群融合,定居百花谷深处。后因常年与那里的珍奇草药打交道,善蛊毒巫医之术,被外面的人称为巫族。”
听冯夫人一字一句地介绍家族的历史,冯霜涵不禁好奇道:“那娘为何会离开南疆来到雪城?”
“年轻的时候心气高,不愿守在家门口那一亩三分地,总想着出去闯荡闯荡。”
冯夫人点上香火,转头望向冯霜涵。
“我记得那些孩子还会唤你从前的称呼,你可是习惯了之前的名字,不愿改回来了?”
霜涵啊霜涵,不过是她为人替身的一个代号,是耻辱的象征。她十六年的光阴都被这个名字锁在了北海,锁在了乌希哈身侧那漫无边际的黑夜。
如今恢复了从前的记忆,她对这个名字只有万般恨意。
“不。”冯霜涵接过冯夫人手中的香火,坚定道,“我恨那个人赐予的名字。”
她定定望着自家母系氏族先祖们的灵位,虔诚地上香、祭拜。此刻在她心中,北海比亚部的养女比亚比拉·冯·霜涵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雪城冯月昭。
现在的她,以后的她,都只是雪城冯月昭。
拜完了祖先,她在冯夫人的带领下参观了自家的医馆和洋装店,以及名下的田地、盐场、鱼塘、码头和小作坊。
“咱们冯家的产业都在这里了,虽然不多,却也至关重要。你可以选择一门喜欢的手艺研习,也可以学着管管门店经营。”冯夫人对她说道,“你是咱冯家继承人,你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
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心中的顾虑难消,便试探地问道:“那美奂呢?”
“美奂是个聪明努力的孩子,她也是咱家不可或缺的力量。”
听了冯夫人的回答,她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心中的顾虑就此落实。
她冯月昭一回来,苏美奂就此与冯家下任家主之位无缘。
苏美奂的生母花姨曾是冯家的大管家,若说一般情况下女承母业天经地义,可她家毕竟情况特殊,只怕之后的日子不会特别顺利。
参观完冯家所有的产业,她们回到了最初的冯氏医馆。
“你父亲生前是个大夫,我们因为有着共同的理想抱负才走在了一起,婚后一同开了这间医馆。”冯夫人介绍道,“这是我手下第一个产业,不如你就从这里开始,学着熟悉我们的产业,为将来接手做准备。”
从前一直都在杀人,现在却要学着去救人,冯月昭不禁心中暗暗感叹命运的奇妙。
“那娘的裁缝店呢?”
“那是我为满足自己的小爱好,从西西亚回来之后才开的。”冯夫人一笑,“怎么?月昭对手工活更感兴趣?”
冯月昭摇了摇头:“我还是先在这里试上一试。”
她在冯夫人的教导下从识草药开始学起,不知不觉就忙活到了傍晚。
“累了吧?我们先歇一歇,明天再继续。”
听到冯夫人的许可,冯月昭这才肯让凌乱的脑袋放松下来。
“从前乌希哈教了我很多东西,唯独没有教过我这些。”她疲惫地闭上眼睛,自知学得慢且吃力,不禁心生焦虑,“娘,我是不是很没用?”
“怎么会呢?”冯夫人柔声安慰她道,“学习任何东西都是终身的事业,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成的。尤其是干咱们这一行,靠得就是长久的积累和沉淀。”
说罢,又揉了揉她低垂的脑袋:“慢慢来,不着急的。”
从前在乌希哈身边,她若没能达到那个女人的预期,得到的只有失望的眼神和无尽的惩罚与屈辱。
从来没有人这样心平气和地鼓励过她,从来没有。
她一时无法适应这样的转变,悄悄背过身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就在这时,苏美奂下了学来到这里帮工,一进门就习惯性唤道:“娘——”
“美奂回来了。”冯夫人笑容满面地起身相迎。
“涵姐姐!”霜晴和沈筠溪也一同来到这里。
“你们莫要再这样唤我。”冯月昭肃然道,“我现在的名字是冯月昭。”
“不好意思,叫顺嘴了。”霜晴只是看她一眼就低垂了目光,羞涩一笑,“那……我们以后叫你月昭姐姐?”
“嗯。”
“好了,小冯掌柜快别欺负我们新来的伙计了。”听到她们这边的动静,冯夫人不禁打趣道。
苏美奂不悦地撅了撅嘴,随后又恢复了一如往常的笑意:“娘,现在要怎么安排人手呢?”
“月昭去登计新收的草药,美奂跟着检查对账,霜晴筠溪就帮着简单整理一下。”
“是!”得到冯夫人的指令,人们立刻投入到自己的任务中去。
看着沈筠溪干起活来认真投入的模样,霜晴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她从前是多么高傲的公主,总是一幅高高在上的姿态,将主人和下人之间的界限分得很清,从不肯参与到任何劳动中去,生怕做了和下人一样的举动,失了身份。
“筠溪姐姐,你从前是说什么都不肯做这些的。”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沈筠溪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明白了,什么公主不公主的,不过一个名号而已。离了北海的皇室宗亲,失了北海百姓的供养,我们什么都不是。国破家亡流落在外,没有人愿意白养我们。”
她的腰板立得直直的,似是向来如此,从不曾弯过:“我沈筠溪行得正坐得端,现如今得了异国友人庇护,可不能白白受人恩惠,被人当做乞丐看待。”
她额尼为她取名“筠溪”,就是愿她有着像竹子皮一样坚韧的气节,像溪流一样澄澈的心灵。
霜晴很高兴她能看清这一切,点头附和道:“是啊,现在我们有地方住,有饭吃,还服用着那样昂贵的药品,就必须有相应的付出。冯夫人是个善良的人,她冒着风险收留我们,我想好好报答她。”
“你们何时有了这样的思想觉悟?”冯月昭瞥了她们一眼,“不是以前挑三拣四还时常闯祸,总是吵着闹着回家的小丫头了。”
“士别三日还当刮目相待呢,这都多少年过去了。”霜晴眉毛一弯,愉快地轻笑道,“哼,你现在是神气了呀,小冯掌柜。”
还不等冯月昭回应,苏美奂突然挽着她的手,将她拉到一旁。
“月昭姐姐,你帮我看看这个,写的对不对啊?”苏美奂声音比往常还要软上几分,甜腻得好像在刻意撒娇一样。
“对,没问题的。”
“哎呀,我听你们在那说话,一走神脑子就有点乱。姐姐不会怪我糊涂吧?”
“不会,你没有做错什么。”
“那就先别和她们说话了,正事要紧。不然我一会儿又会走神的,出错就不好了。”
“……”
霜晴气愤地一咂嘴,今早的回忆浮现在眼前。
“不在我娘跟前,我就不跟你们装了。”在去学校的马车上,苏美奂收起了以往乖顺的伪装,向她们挑衅道:“我娘越替你们说好话,我就越讨厌你们。你们这两个下贱的蛮子给我等着,我不会让你们好过的。”
“怕你?当我们是吓大的?”沈筠溪仰着头,云淡风轻道,“我早就知道你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现在终于肯露出真面目了。”
“反正我只针对你们两个,你若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的。”
“人在做,天在看,旁人信不信也就不重要了。我还是建议你,心眼子用在正地方。”
“用不着你个蛮子教我做事。”
“那你可别做得连蛮子都不如。”
苏美奂在嘴上占不到沈筠溪的便宜,气得一天没再同她们说话。
很快她们就来到冯家近一个月的时间。
这些日子里,她们的吃穿用度和从前跟着乌希哈时有着质的飞跃。穿着时兴的漂亮衣裳,吃着丰盛新鲜的食物,坐着冯府的马车上学去。缺衣少食的日子似乎已经定格在了过去。
“还记得么?你姑姑唯一一次带咱们去玉阳城放风,竟然因为马车坏了舍不得换新的,带着咱从山里走路去城里。现在想想真是不可思议。”沈筠溪趁偷闲的时间,忆起了那些令她印象深刻的往事。
“是啊,到了城里竟然连一串糖葫芦都舍不得买,还骗咱们说卖糖葫芦的大爷不讲卫生,吃了他的糖葫芦就会生病。亏我那时候还真信了。”霜晴想想也觉得那是一段离奇的经历。
“哪怕到了雪城也一样离谱,搬新家的第一顿饭竟然用烂菜和死鱼打火锅,连羊肉都没有,整个锅里就那两颗点缀用的桂圆还稍微像点样子……”沈筠溪说到这里,忍不住抿嘴一笑,“还是上家租客落下的,被我们拾掇新家时从仓库找到。”
“别提了,我就多夹两筷子鱼她还不乐意了呢,说就只有一条瘦鱼不够分。她自己也知道不够分?”霜晴一个白眼飞上天,“那个时候但凡多长点心眼,就应该看得出她对我们并非真心。成天扣扣搜搜的,美名其约要把银子花在刀刃上,原来都用来买通杀手对付我们了。”
“现在回想起来就有些后怕,我们能稀里糊涂活到现在真是太阳神嫲嫲保佑。”
“快打住,提她做什么?晦气。”冯月昭面无表情,淡淡道,“小溪,陪我出去走走。”
沈筠溪则一笑:“刚发了工钱就出去呀?”
“是啊。”冯月昭应道,“赚银子不就是为了花出去?”
“我也想去。”听到姐姐有出行计划,霜晴眼前一亮,也迫不及待想要加入,“最近一直在医馆帮忙,都不得机会出去玩的,可给我闷坏了。”
冯月昭听她这般说法,戏谑地瞟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就、不、想、带、你。”
说罢,便起身扬长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有次夏天骑车去吃早点,正好迎着太阳,特别晒特别刺眼。我就突然联想到,如果月亮很耀眼该怎么形容呢?于是灵机一动就想到了这个名字,送给我亲爱的女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