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啊，莫名其妙的，我招你惹你了？冯月昭！”望着她们远去的背影，霜晴恼得直跺脚。
“难道又要被她莫名冷落了？这个女人真是阴晴不定！”
先前姐姐的若即若离，固然会令她不安、焦虑甚至气愤，却也不会过度惶恐。
那时的她还是北海的公主，还是月府的小姐，尽管在战争中远离了额尼，但还有姑姑在身边照顾她保护她，不至于让她陷入无望的境地。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自从打破乌希哈的骗局后，她便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了。
在冯家的这段时间里她都在强颜欢笑，飘零动荡的身世、生死未卜的亲人、战败沦陷的国家……无一不让她惶恐不安。
若不是有冯月昭和身后的冯家帮衬，她和沈筠溪与那些流亡在外的北海难民没有任何区别。
她现在能信赖和依靠的只有冯月昭。
一时间悲从中来，霜晴从窗口向北眺望，试图望到北方那几重山外回不去的故乡。此前她一直刻意回避着关于乌希哈的一切，这一刻，旧忆的小窗终究还是不受控制地缓缓打开。
她被门槛绊倒，姑姑握着她的手，教她打门槛，边打边哄她说：“坏门槛，都是你绊倒我们伊花，看我们打你！”
她害怕巨大声响，每当雷声或者爆竹响起，姑姑总会及时抱住她，替她捂上耳朵，安慰她：“伊花别怕，姑姑在这里。”
姑姑带她参拜玉阳城中心的神女像，告诉她：“这是我们的太阳神嫲嫲，为北海带来第一缕光明的女神。在我们北海人的心里，她代表着希望和新生。”
她喜欢花，姑姑外出回家时会采一些路边的野花，编成花环为她戴在头上，笑道：“我们伊花长大了，成大淑女了，出落得越发标致。再过几年，不知道就成谁家的新娘子了。”
“伊花，不许乱跑，乖乖听话。”
“伊花……”
……
记忆里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模糊不见。
一切都是假的，都是骗人的。姑姑从来都没有真正把她当成亲人，只是恨她的阿玛入骨，恨她的皇舅入骨，顺带着也一起恨她防她，想尽办法要置她于死地。
趁着四下无人，她自顾自唱起了北海的歌谣，对风倾诉着此刻的心绪。
从前萨娜在时，经常用西部的土语唱着家乡的民歌。萨娜有一副好嗓子，声音清晰嘹亮极具穿透力，且自然淳朴毫不做作。而她唱的曲子总是听起来很悲凉，无一不是在怀念草原和额吉，很容易就勾起霜晴的思乡之情。
霜晴听过几次，便也会唱了。
悠长深远的曲调催得歌者沉浸于忘我感伤，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渐近的脚步。
“霜晴。”冯夫人驻足聆听至一曲终了，才开口道，“月昭和筠溪出去了，美奂手头正忙，你来我这边帮忙打打下手好吗？”
“好。”她深吸一口气，收敛起悲伤，换上一个礼貌的微笑。
冯夫人看得出她是在强颜欢笑，索性问道：“你们北海人因热情好客、骁勇善战闻名天下，为何你们的歌曲听起来那样惹人伤感？”
她虽不懂北海的语言，可每一次听到北海的曲调，就能感受到一种绵长而深沉的孤寂与悲凉。
霜晴心里突然像扎了一根刺，苦笑道：“北海大部分地区位于终年苦寒的荒原，人们时常与寒冷饥饿为伴，无法摆脱疾病和死亡的威胁。干旱、寒潮、野生动物的攻击，这些天灾随时都会夺走一个人乃至一个部族的生命。”
她嘴角依旧保持着礼貌的弧度，眼底的哀愁之色却愈发浓重。
“荒原很大，一眼望不到边际。人们置身于这偌大的地方，显得那样渺小又无助，每个人心里都很孤独，也很害怕。”
正因如此，北海人对亲缘关系格外的看重。面对大自然未知的危险，弱小的人们只能聚在一起，抱团取暖才能提高族群成员存活的概率。
冯夫人看着她的眼睛，问：“你可是想家了？”
她不语，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觉得……”冯夫人突然有些犹豫，停顿了一下，又试探地问道：“我和你的额尼相比，是不是差了很多？”
“啊？”霜晴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个问题。
“我只是随便问问，觉得困扰的话不回答也是可以的。”冯夫人尴尬地对她笑了笑，让霜晴更加摸不清头脑。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霜晴发现冯夫人其实是个挺有趣的人，看似很精细实际上却又带着些许粗拉，平日里说话也会间或蹦出几个“介嘛”“揍嘛”这样的土语词，让她听了忍不住想笑。
“您和我额尼同样有着出色的能力，都是令人敬佩的女性前辈。可论性格，却是完全不同的人。一个是慈母，一个是严母，没有办法一起比较。”霜晴认真回答道，“我额尼其实是个很严肃的人，还有点凶。只是分开的时间太久，我每每回想起她，总是忍不住把她想象成很温柔的样子，大概这就是思念的缘故。”
她弯起眼睛，用笑意掩盖着眼底的哀伤：“可您不一样。您就这样站在我面前，我便能感受到温柔与暖意。您是位优秀的母亲，做您的孩子一定非常非常幸福。”
除了有趣之外，在她看来冯夫人还是个极其温柔的人，依稀与她那嫁去西部草原仅有几面之缘的四姨有几分相似。
和乌希哈虚情假意的小人嘴脸不同，冯夫人是真心实意地关心照顾着每一个人，即使是对待她们这些不受待见的异族，也同样视如己出。不仅没有表现出一丝嫌弃排挤，还格外留意她们的情绪和需求。
“是么？”冯夫人看着她，目光也染上一丝哀愁，随后低垂了眼眸。
“我们母女分离了十六年，如今虽已相认，可我总看月昭那孩子冷着一张脸，也不太和我亲近。我自知对她有所亏欠，不知她是否怨我，就感觉……好像我怎么也走不到她的心里去。”
“姐姐她就是那个样子，您不用太往心里去。我和她生活了四年，到现在也没摸透她的脾性。”
劝慰冯夫人到一半，霜晴回想起刚刚的不愉快，心里的火气又一下窜了上来。
“方才她又莫名其妙冷落我，带着筠溪姐姐出去玩，把我一个人甩下，我天天也猜不透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听到这话，冯夫人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耐人寻味，像是故意似的问道：“为嘛呀？你们先前闹别扭了吗？”
“没有，她就是这般心性。”说到她捉摸不透的姐姐，霜晴像打了鸡血一样，话匣子立马打开了。
“她好像戒备心很强，过于独立，不肯相信别人，更不愿与人亲近交心，总想着自己一个人默默揽下所有事，像个呆瓜。不管我怎么努力靠近她，她都只会把我推开。”
说罢，她重重叹了一口气，情绪也随之平复下来。
“不过仔细想想，被我姑姑那样的人养大，姐姐会成这样的心性也是情理之中。在我姑姑身边，她从没有感受过常人之间该有的信任和关爱。”
霜晴看向冯夫人，好像看到了长夜尽头的一丝光亮。
“您是她的亲娘，在您身边，我相信她会慢慢好起来的，这也是为什么我拼上性命都要带她和您相认。”她的语气缓和下来，眼里重新泛起希望的光芒，“我们都不要着急，多给她一些时间，好不好？姐姐总有一天会感受到我们对她的爱。”
她不仅在劝冯夫人，同时也是在劝解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冯夫人听罢，笑着点了点头：“能有你这样的女孩相伴左右，是我们月昭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倒是觉得，能遇到您和姐姐，是我的福分。”霜晴此刻发自内心地绽开了笑容。
当她们下了工回到冯家，天已经黑了。霜晴正纳闷为什么没有再见到冯月昭和沈筠溪回到医馆，就看到大院里一片张灯结彩。
“诶？今天是什么节日吗？”她不禁好奇地问道。
“霜晴同学就别和我们说笑了。”苏美奂佯装开玩笑似的阴阳道，“你不会不清楚的。”
“什么呀？神神秘秘的。”霜晴不愿理会她，转头看向冯夫人，“你们不会有事瞒我吧？”
冯夫人只是眉眼带笑地看着她：“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霜晴疑惑不解地看了她们一眼，再也按捺不住好奇心，加快脚步朝着屋内走去。
就在她推开门的一瞬间，六月玫抬手将五颜六色的花瓣向上一扬，顿时纷纷花雨倾落而下。
花雨之中，她看到月昭姐姐就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大惊喜！”六月玫笑容满面，“怎么样，是不是很浪漫？这可是我的主意。”
霜晴见到她，心里咯噔一下。
自从她们被缇希掳走后，六月玫就辞去了圣玛利亚学校的教师一职，至此已有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没同她们见过面。
六月玫说完，屋内聚集的佣人们便齐刷刷道：“祝霜晴小姐生辰之日快乐。”
“伊花。”沈筠溪见霜晴有些出神，便来到她跟前，提醒道：“今儿个是你的生辰啊，你不会忘了吧？”
她的生辰在新历六月，按照东灵历法算也就是旧历的夏季第一月中旬，刚刚好就是现在。霜晴猛地一拍脑袋，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她还真的给忙忘了。
“你们竟然记得？”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感动，她努力保持着平静，唇边单侧一个浅浅的梨涡却早已将她惊喜的情绪展露无遗。
“多亏了筠溪告诉我们，要不然我们都还不知道呢。”冯夫人笑逐颜开，一旁的苏美奂也假模假式地挤出一个笑容。
“我原本也没留意，都是涵……都是月昭姐姐提醒，白天叫着我去给你选礼物。”沈筠溪说着，眼神瞟向了冯月昭的方向。
“合着你们都商量好的？”
霜晴诧异地看向冯夫人，忽然觉得耳根发烫，用余光瞥向那位站在不远处似笑非笑望着自己的姐姐。
完了，看来今天错怪她了，还对着人家亲娘发了那么一通牢骚，实在太不应该了。
冯月昭察觉到她的目光，神情自若道：“快过来吧，小寿星，别在那傻站着了。”
“来了！”
霜晴眉开眼笑地应声而去，见到一大桌丰盛的菜肴，还是愣了一下。
足足八大碗不同口味的卤子，众星拱月般围在中间的寿面旁。雪城的捞面百闻不如一见，光面条和卤往那一摆，就是个不得了的盛宴，更不必说桌上别的菜色。
“这……这么隆重？”太久没过上富裕的生活，她一时有些难以适应。
从前在玉阳山里，她每年生辰之日一切从简，几口人围着破桌吃一碗鸡蛋面，里面加点河鱼肉，意思意思也就过去了。
“这还隆重？我们怕你不愿意接见太多客人，也就没邀请别人。这里只有我们一家人，还有你的老师。”冯夫人一下子看出了她的顾虑，“你是我们母女的恩人，有我们在，定不会让你像从前那般受苦。”
恍惚中，她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时没有战争和离别，一家人聚在一起为她庆祝生辰，佳肴美酒应有尽有，好不风光热闹。这是她在额尼身边时才有的待遇。
“谢谢，真的，太谢谢你们了……”惊喜与感动之情的催化下，霜晴鼻头和眼眶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春日庆典我爽了你的约，这次就当是对你的补偿吧。”冯月昭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嘴角却不自觉勾起了一道浅浅的弧度，“别傻看着了，再看下去饭菜都该凉了。”
“快，就等着小寿星开席了。”众人一通招呼，簇拥着霜晴落座、动筷。
“我就知道，月昭姐姐只是看起来冷淡些，其实心思可细了呢。”苏美奂坐到了冯月昭的身侧，“等到明年美奂生辰，也想姐姐为我准备这样的惊喜。”
“美奂妹妹想要什么，开口便是了。”
“不要嘛，开口要的就不能算是惊喜了。”
沈筠溪不悦地瞥了她一眼，又对霜晴使了个眼色，悄声道：“你瞧她。”
“我知道，自打和我们翻脸之后，她总喜欢缠着月昭姐姐。”霜晴眼神有些飘忽，无心盘中的珍馐，却还是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哼，随她去吧，我不怕她。”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BGM：斯日其玛的《心之寻》，直击灵魂常听常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