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在霜晴的带领下，二人顺着一间偏僻厢房可拆卸的窗子爬了进去。
“当年我七姨成亲，我和筠溪姐姐还有四姨家的宛宁妹妹就睡在这个房间。那时我们年纪尚小，半夜睡不着觉想溜出去玩，于是合力把窗子拆了下来。”
霜晴一边说着，一边把拆下来的窗子放回原位固定：“看，还可以再装回去，不细看的话没人会发现这里被动过手脚。”
“那你们很厉害。”冯霜涵则满脸写着无语，头一次见识了传说中熊孩子的威力。
“嘿嘿，那是。”霜晴得意洋洋地应道，双手根据记忆在黑暗中摸索着，“这里只有一张大通铺，看来今晚我们要睡在一起了。”
冯霜涵也摸索着跟了过来：“还是先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擦擦头发，别受了凉。”
“可是，我们身上所有衣服，里里外外都湿透了。”霜晴略有迟疑，“都脱掉的话，那岂不是……”
话说一半，懵懂少女的羞涩感迫使她将“坦诚相对”四个字缄默于口。冯霜涵一下就听出来了她的话外之意，在黑暗中悄然红了脸颊。
“反正黑灯瞎火的，我们背过身睡，谁也别看谁。”
“好。”
将全身湿衣服脱了干净，两人背对背躺在炕上，仅用一张摸索来的薄被覆盖身体。
被温暖干燥的舒适感包裹，霜晴却仍觉得浑身冰凉。劫后余生并没有带给她们松了口气的舒适，更多的是对未来的恐惧。
她们是抢亲的公主、是逃婚的皇后、是杀人的凶手，是被全城通缉的犯人。谁也不知道，明日的太阳升起之后，等待她们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
背对着的两人沉默无言，四周寂静得只能听见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忽然天边一道白光闪过，霜晴好像受了惊的猫咪，捂起耳朵缩成一团。
“唔……”
“怎么了？”
“要打雷了。”
话音刚落，只听远方传来一阵轰隆隆的闷响，霜晴的身体随之一颤，又用力缩了缩脑袋。
在冯霜涵的记忆中，这个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妹妹素来对声音格外敏感。
逃离盛京那日，初见时她在炮火声中紧紧捂着耳朵，惊恐万分的小脸上涕泗横流。之后的日子里，无论是打雷还是烟花爆竹，哪怕是关门声大了一点，都会让她受到惊吓。
“你不是说你已经长大了，怎么还怕打雷呢？”
“我……”听到来自姐姐的质疑，霜晴犹豫了一下，不情愿地把手放下来，“谁说我怕了？”
“这才对嘛。”冯霜涵激将得逞的微笑转瞬即逝，“区区一点声响，有什么好怕……”
忽然一道明晃晃的闪电落下，随后一声震天动地的雷鸣接踵而至。霜晴瞳孔猛缩，条件反射般“啊”地一声惊叫，死死捂住耳朵，将头埋进被子里，再次蜷缩成一团。
雷鸣电闪一下子将她的记忆带回四年前，盛京遇袭那日。
当下轰鸣的雷声与她脑海中轰鸣的炮火融为一体，一瞬间，她好像看到盛京城内火光冲天亮如白昼，满街破烂不堪的尸体和遍地四散飞溅的鲜血。
红发女人匆匆将她和沈筠溪送入乌希哈的马车，随后义无反顾地冲向远处被战火染红的天幕。
“额尼……不要走……”她喃喃低语，惊恐作用下，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顺着她脸颊两侧的发丝流淌。
“……”迟疑了片刻，冯霜涵最终转过身来，缓缓靠近那个蜷缩颤抖的身躯。
“别怕。”她把手搭在霜晴的肩膀，安抚道，“我在这呢。”
这是她第一次触碰她□□的肌肤，没有任何布料在中间阻挡，粗糙带茧的手掌轻抚那凸起的肩胛骨一带，发觉硬得有些硌手。向下稍微一用力，她甚至可以感受到她根根分明的肋骨。
即使见惯了霜晴平常清瘦的样子，冯霜涵心里仍闪过一丝惊讶。明明吃的一样的东西，她怎么会瘦成这个样子？
窗外雷雨声渐小，冯霜涵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见霜晴半天保持着那个姿势，料想她手该酸了，便试图将她堵住耳朵的双手放下。
“不打雷了，可以放下来了。”
刚把话说完，还没等她动手，霜晴自己就把手放了下来。
“麻……麻了。”霜晴打着哈欠坐起身来，用力甩动着双手。
“你该不会睡着了吧？”冯霜涵无语，难怪这聒噪的丫头半天不吵不闹。
“好像是，我只记得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霜晴的声音格外疲惫，“萨娜……我没有保护好萨娜，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是否有生还的希望。”
冯霜涵只是一声轻哼，不以为然：“不过一个陷害过你的下人，没有必要在意。”
“不是的，萨娜其实帮过我很多，她本心并不坏，只是太没有安全感了。”
一次次的合作中，霜晴已经把萨娜当成了可以信赖的伙伴，一个不成熟却率真的小妹妹。
“你想多了。”冯霜涵冷冷道，“一说要进宫，她可比谁都高兴，你销声匿迹那么久，也没见她关心一下。”
“……”
沉默了片刻，霜晴却只是无奈一笑：“人都想要过更好的生活，萨娜如此，阿日善亦如此。我们在山里那四年，每年都有丫鬟侍从冻死饿死病死，一旦有机会翻身改命她们自然都不想放过，也是情有可原。”
在那样恶劣的环境下，她们这些做主子的和下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一样面临着饥寒交迫和疾病死亡的威胁。哪怕是她自己，也不愿再回到从前那缺衣少食的生活。
她能理解，便不曾真心实意地怨恨过萨娜。
“曾经我也许诺过她安稳的生活，却没能实现。我食言了，终究还是对不住她。”
“别说给她安稳的生活，事到如今，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能否活下去。”冯霜涵适时打断了她那略显多余的感伤，“明日，我们二人的通缉令将会张贴全城，今晚也许就是我们人生中的最后一晚。”
听到“最后一晚”，霜晴忽地紧张起来：“不，我还没有找到我额尼，还没有……”
她激昂的声音逐渐弱去，好似将尽的星火，变得那样的无力。
“打败西西亚人……”
时至今日还能说出这样的大话，霜晴只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她们此刻正在西西亚人统治的土地，遭受西西亚人的围剿，只能眼睁睁看着故土被西西亚铁蹄践踏却无能为力，连自己和姐姐的生命安全都无法保障。
就像两根风中飘摇的小草，根本就无法与熊熊烈火般的西西亚势力抗衡，能够活着逃出去就是最好的结果。
“如果实在逃不脱的话，我们也会死在一起吧。”霜晴无力地闭上眼睛，眼眶已在不经意间湿润，“在这个养育了我的祖先的地方，也算是魂归故里。或许……就见到额尼和姨姨她们了呢？”
她平躺在那里，藏在睫毛深处的泪滴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可是你不能啊，这里不是你的家。你的家在山的另一边，你的娘亲还在等你平安回去。”
冯霜涵只是静静躺着那里，默不作声，四下仅剩大雨冲洗万物的声音。
沉默半晌，她才开口道：“以后的事，谁都说不好。我们能做的也只有珍惜当下能活着的时间。”
珍惜当下……吗……
那么霜晴，当下最想珍惜的是什么呢？
她将发丝一圈圈缠在手指上，不停抚弄着，一遍遍地问自己。内心暗涌的浪涛指引她侧过身去，缓缓向姐姐凑近，伸出手，环住那柔软的腰身。
没有布料阻隔，她的手抚过那不再光洁细腻的皮肤，感受到密密麻麻的伤疤，心下猛地一痛。
“你干什么？”身旁的姐姐触电一般弹起，伸手将她推开，“别闹了，快躺好。”
霜晴打了个哆嗦，万千情绪翻涌而上，径直涌向眼眶。她紧紧咬住下唇，将眼睛睁得大大的，却拦不住夺眶而出的滚烫泪珠。
“姐姐……”
“嗯？”
按耐不住心中悸动，她侧身一跨，双手支撑身体架在冯霜涵身上。
“你讨厌我吗？”
许是有些诧异，冯霜涵眉头微蹙，也睁大了眼睛：“怎么会？”
“那你为什么要推开我？”霜晴回忆起从前的一幕幕，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又一颗落到冯霜涵的脸上，“一次又一次……”
“因为不习惯，觉得有点奇怪。”
冯霜涵蹙着眉，用手背将脸上的泪珠擦干净，眼神不知该落在何处。
“再说我就推了你一下，哪有很多次。”
“我说的肯定不止今天这一次。包括以前，很多很多次，虽然你没有真的伸出手，可我能感觉到你的回避和疏远。”
霜晴不依不饶，试着再次拥抱她，却再次被推开。
“你看，你还推我！”少女的声音都委屈得染上几分哭腔，“如果刚刚那样做的是筠溪姐姐，而不是我，你还会推开吗？”
“小溪不可能像你一样。”
“我是说如果，假设……”
“没有如果，不可能就是不可能。”
“你……”霜晴气得无言以对，“跟你说不通！”
她又一次抱了过去，不出意外，再度迎来被推开的结果。
可这一次，她双手死死抱着对方，用尽了力气，任凭对方如何抵抗也不肯松手。
“别这样……”
“你就推吧，这次我是不会放手的。”
坚定的声音倒是惊到了冯霜涵，那原本奋力抵抗的身躯因此停了下来。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很清楚我们是不一样的人、走不一样的路，可你偏偏对自己要走的路不是那么满意，却无法违抗自幼接受的那些禁锢人心的伦常教诲，无法冲破孝道枷锁拒绝被安排好的破烂人生。于是在清醒反抗和愚昧顺从之间犹豫不决，在做自己和做傀儡之间摇摆不定。你害怕我会打破你长久以来的稳定，害怕我影响你做出错误的选择，害怕错误的选择带来的未知风险。”
泪珠依然簌簌不止地从霜晴脸上掉落，只是上挑的眉眼中透着与泪珠不相适配的坚定。
“可是你忘了吗？你已经恢复了记忆。现在的你不再是比亚部的养女，不再是北海那个受制于人的冯霜涵，也不再需要成为皇舅的新娘。你现在是自由的东灵人，是雪城冯家的大小姐冯月昭、和我一起以下犯上的通缉犯。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一样面临着生死的考验。”
她吸了吸鼻子，用手背将眼泪擦干。
“所以，看着我。”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瞳愈发坚定，“告诉我，你还在抗拒什么？”
四目相对，空气仿若凝固在这一刻，暧昧的氛围如同迎风的烛火，在窗外细雨的烘托下愈燃愈烈。
“我……”冯霜涵心口一阵刺痛，好像什么坚不可摧的东西在这一刻破碎消融。
她不再言语，伸出柔软有力的胳膊拥霜晴入怀。
两人身前的温软交错相融，霜晴深藏于心的欲望顷刻间被点燃，一发不可收拾。
她要融化在这个怀抱之中，也要让这具怀抱着自己的身躯融于自己，就此合二为一不再分离。
“让我再摸摸你的伤疤，好么？”霜晴含泪问道。
冯霜涵沉默片刻，没有开口，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
霜晴细细感受着指腹之下不止一处的旧伤痕，有的地方凸起来，有的地方凹下去，大大小小深浅不一，遍布了姐姐的全身。
她声音微颤，不知是疑问还是感叹：“这些，一定很疼吧……”
“都习惯了。”对方只是这样平淡地回答。
而就是这样平淡的回答，让霜晴眼泪再次决堤。她低下头，轻轻地吻过姐姐身上每一处不平整的皮肤，仿佛这样就可以愈合姐姐的一切伤痛。
这番温润轻柔的攻势下，冯霜涵心跳得飞快，脑内一片喧嚣，如烟花绽放，绚烂而美妙。
压抑了半生，她突然间什么都不想顾虑，只想在这前路未可知的今夜，任由□□焚尽此身。
此后的命运，就交与天意安排。
她突然握住霜晴的手，直直对上那双湿漉漉的似有无尽热情的眼睛，意乱情迷间，彼此的呼吸与唇齿都交织在了一起，直到很久之后两人都已疲惫，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你知道接下来要怎么做么？”冯霜涵红唇勾起一丝戏谑的笑容，眼神中透着她自己无法觉察的旖旎。
霜晴红着脸摇了摇头，任由冯霜涵拉过她的手，在她手背上落下轻轻一吻。
“我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