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冯霜涵的逼问,乌希哈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我怎会知道你是谁?当年不过是我阿玛为了巴结我丈夫,往我这里送了一批东灵捉到的奴隶罢了。我在一群蓬头垢面的臭小孩里一眼相中你,才把你养在身边。”
她自我感动一般眯起眼睛,随即又漠然道:“我给你一个奴隶大小姐般的待遇,你却是这样回报我的。早知你如此不知感恩,我不如当场把你杀了。”
“什么奴隶不奴隶!”霜晴气不打一处来,“十六年前的春天,就是你阿玛,我的祖父侵犯雪城屠戮百姓,害得冯夫人家破人亡!那些你们眼中的奴隶,都是东灵正儿八经的良民百姓啊!”
“什么?”冯霜涵闻之神情骤变。
乌希哈却只是不以为然地轻笑着:“那又怎样?谁叫他们那么弱,没有能力反抗,就活该被杀被打,活该沦为强者的阶下囚!在这个世界,无权无势就是原罪,软弱可欺就是原罪!”
“你阿玛杀了冯夫人的丈夫,你掳走并虐待她的女儿,就这样毁了她原本幸福的生活,给她留下一生的伤痛,现在却说得这样云淡风轻?你的额尼、你的朋友和女儿固然可惜,换位思考一下,冯夫人又何辜?那些惨死在屠刀之下的雪城百姓又何辜?他们又是谁的父母,谁的朋友,谁的儿女?”霜晴瞋目切齿,全身灵力凝成一股寒气,化作幽幽白雾散入空气。
“涵姐姐,就是她们父女,害你们母女离散十六年!她不是你需要敬畏的恩人,她一直都在骗你!她骗了我们所有人!”
霜晴的声音在耳边不断回响,一遍又一遍,直至振聋发聩。冯霜涵头痛欲裂,双目变得恍惚。
记忆的枷锁在这一刻被彻底冲破。她终于想起来了,当年就是一个和乌希哈面容极其相似的男人率军攻打雪城,掀起一片腥风血雨。她亲眼目睹爹爹和春来叔为了保护她们倒在侵略者的屠刀之下,娘亲掩护即将临盆的花姨慌忙逃离冯府。年幼的她跑不快,稍不留神便被逃窜的人群冲散,再看不见娘亲和花姨。孤身一人兜兜转转,竟再度遇到了这个作恶多端的男人。
她和很多年纪相仿的孩子被那个男人抓走,捆起来,乘了很长时间的车马,中途死了很多伙伴,才被送到一个陌生国度的陌生府邸。
那里的女主人第一眼就注意到她,缓缓抬起阴得瘆人的眼睛,大步来到她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
在那双阴冷狼目的注视下,她吓得大气不敢出,颤颤巍巍道:“冯……月昭……”
“冯月昭……”滚烫的泪水从她血丝遍布的双眼涌出,紧握匕首的手臂不住颤抖,“我的名字叫冯月昭……”
“姐姐!”霜晴惊喜道,“你都想起来了?”
“哼,晚了!”
趁她一时恍惚,乌希哈顺势从那剧毒匕首下挣脱出来,举起手中大刀朝霜晴挥去。
“去死吧,扶光公主!”
手起刀落,雪亮的利刃劈入寒冰,乌希哈来不及蓄力攻击,忽觉脖子上一阵凉嗖嗖的麻木,伴随刀下阵阵冰裂声缩紧了瞳孔。
身后的冯霜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那把剧毒的匕首从后方划破了她的脖颈,霎时黑血四溅。
灵力汇聚的冰盾随着逐渐加深的裂痕破碎,乌希哈也随之应声倒地。
“你……竟敢……”她面色乌青,瘫倒在黑紫色血泊中,未散的双瞳死死盯着她们二人,意识却逐渐模糊了。
她感觉身上好冷,好像回到了记忆的伊始,跟着独身的额尼在寒风中节衣缩食瑟瑟发抖。
额尼,我好冷好饿,阿玛什么时候来接我们啊?
阿玛,可以多看我一眼吗?我也是您的女儿啊!
诺敏娘娘,别再拿针扎我了,我会好好听话干活,会好好照顾弟弟妹妹。
修衡还有和卓,我真的讨厌你们,但不得不装作温良姐姐的样子讨好你们。
梅卿,我的梅卿,不要离开我,我只有你了。
霜华,额尼对不起你,都怪额尼不够有权势有本事。
呵,真讽刺,临了临了竟然被自己亲手养大的女儿给杀了。
不过成王败寇,或许这就是命吧,还是自己不够强大啊……
她依然死死盯着她们,目眦尽裂,只是眸中的光彩全然黯淡了下去。
“姑姑!”霜晴大叫一声跪下去,用力摇晃着她的身体,可是得不到任何回应。
她颤抖着伸出手,帮姑姑合上了眼睛。
“故事讲完了,您也该累了,今晚就好好休息吧,我的姑姑。”
霜晴伏在乌希哈尸体上不住地抽泣,冯霜涵忧心忡忡地看了外面一眼,径直来到她身边,匆匆拉起她的手:“快走!”
头晕眼花的感觉让霜晴有些发木,她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是顺应本能被冯霜涵拉着站起身往外跑。
临出大门,她才回过头最后看了乌希哈一眼。
“再见了,姑姑。”
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护卫队长急切命令道:“抓住她们!”
她们在前面拼命奔跑,护卫队在后面穷追不舍,声音惊动了巡逻的西西亚官兵。你追我赶了几条街道,依旧无法将追兵甩掉。
“开火!”
领头的西西亚官兵一声令下,密密麻麻的子弹如排山倒海之势朝她们袭来。
冯霜涵一早便见惯了如此阵仗,游刃有余地护着霜晴侧倾、翻滚,躲过一波又一波枪林弹雨的攻击。
而霜晴在刚刚的战斗中消耗了太多灵力,身体渐渐有些吃不消,每呼吸一下胸腔几乎炸裂,双腿也变得沉重难以迈开。
她努力集中精神,再度汇聚灵力,希望像来时那样御云而去。
然而,余下的那一点微薄灵力却再不足以支持。
眼看着身后的追兵步步紧逼,冯霜涵催促道:“坚持住,一旦慢下来我们会被追上的。”
“要不你先跑吧……我……”霜晴已经到了昏厥的边缘,“我快不行了。”
“别说傻话!”冯霜涵轻声呵斥,霜晴只觉得身子一轻,转眼之间,竟已被拦腰抱起。
“你是为了救我才落入这般田地,我怎能弃你不顾!”
霜晴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紧紧搂住冯霜涵的脖子,脸上火烧一样滚烫。
“明明我是来救你的,最后又变成了被你救。”她不好意思地将脸埋进姐姐的颈窝,呼吸着姐姐若隐若现的醉人体香。
冯霜涵闻言一声轻笑,也将她抱得更紧了些:“对我来说,你的出现便是最好的救赎。”
艳红丽影纵身一跃,踏着初夏的晚风,穿梭在玉阳旧街的屋脊。
望着身后穷追不舍的追兵,冯霜涵又无奈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夺目的大红嫁衣:“不行啊,我们目标太明显,还是会被发现的。”
“既然这样,就让我送他们一个小礼物。”霜晴稍微恢复一点体力,狡黠一笑。
她一挥手,为街道的青石板砖铺上一层晶莹剔透的外衣,来不及反应的官兵们一个接一个踩在上面跌倒在地,发出一声声惨叫。
听着下方传来的遍地哀嚎,霜晴忍不住笑出声来,边笑边试探地观察着冯霜涵的脸色:“姐姐你看他们,是不是很蠢?”
“别笑了,快走吧。”冯霜涵面色恢复往日的淡漠,用指背轻轻在她额头敲了一下。
又不知跑了多远,总算甩掉了追兵。她们在一处规模较大的废弃宅邸停了下来,一旁通往村落的小巷子里隐隐传来附近村民的交谈声。
“听说了没?新皇后在咱玉阳悔婚逃走了,上头发话了,让把城门和海关全部封闭。”一个老年妇人说道。
“那该死的贱人,竟敢违抗圣上!她以为她是谁,岂有她反悔的道理?”一旁的老爷子恼怒道。
“嗐,等给她抓到了,肯定是要掉脑袋的。”那老妇继续说着,“虽说现在是洋人管事的新北海国了,皇上还没被赶下台,颜面也是作数的。”
“这样不守妇道的女人,死了最好!”老爷子咬牙切齿,“我原打算明儿一早去东灵上货,全被她这一闹给搅黄了!”
“啧。”冯霜涵不悦地撇了撇嘴,“消息传的还真快。”
“那些愚民,真是脑子里塞了石头一样顽冥不灵!”霜晴心中怒火难盖,“怎么办?现在城门和码头一定有重兵把守,我们要孤注一掷杀出重围吗?”
“不,那样太过冒险。”冯霜涵否定了她的提议,“不如我们就躲在这废宅里,静观其变。”
“可是我们终归要走出去的,天一亮,不是更危险?”霜晴对她的决定充满了异议。
冯霜涵眉头一皱,严肃道:“那我问你,凭你现在的能力,你能赤手空拳战胜那么多手持火器的精兵强将吗?”
霜晴听后摇了摇头:“恐怕不能。”
“这就是了。面对强权,我们目前是绝对的弱势,正面冲突无异于以卵击石。”
霜晴自知不如冯霜涵冷静周全,便认可了她此次建议。
“那好,听你的。”
她们在这院落里开始了探索。
“我看这户人家已经贴了封条,想必短时间不会有人找到这里。”霜晴直指朱红大门上醒目的官府封条。
“从前住在这里的,大抵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很可能是某个皇亲国戚。”冯霜涵也在回廊处细细检查着,“看,灯笼上还有公主府的字样呢!”
霜晴闻言眉眼一抬,小跑过去,仰起头,只见悬于廊外的大红灯笼上果真用北海文字写着“公主府”。
“等等,我怎么看这里这么眼熟……”
路过院落的石榴树,霜晴看到前殿的牌匾上赫然印着“榴花殿”三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写着“和硕懿鸿公主亲提”。
“这是我七姨的府邸!”霜晴惊慌地推了推一旁的冯霜涵。
先帝的七公主懿鸿,名丹若,为石榴花之意。新帝登基后,念她为太后胞妹所出,又天资聪颖为西征做出了卓越贡献,成亲之日,赠与她这座栽有石榴树的府邸。
懿鸿公主成亲当日就是在这里办的宴席,霜晴对此还有印象。
“发生了什么?这里为什么会被封?七姨她们一大家子人现在都在哪里?”
“我曾听乌希哈说起过,就在我们离开玉阳后,西西亚人很快占领了这里。所做第一件事,就是对玉阳遗留的皇室成员展开大规模清洗。”冯霜涵走了过来,低声解释道。
听到这个结果,霜晴眼瞳一震。
“也就是说,我那些留在玉阳的姨姨舅舅们,都……”
话还没有说完,霜晴的手不受控制的轻捂住嘴巴,眼眶一阵酸涩。
曾经每逢春节和乃日节,她总会见到那些玉阳来的皇亲。她们风华正茂光彩照人,总是对她疼爱有加,尤其是酷爱与她吵架拌嘴的七姨和温婉可亲的四姨。
动乱年代几年未见,竟然就这样天人永隔了吗?
冯霜涵见状往她身边近了近,安慰似的道:“往好里想想,也许他们也和我们一样,提前逃到了别的地方。”
“嗯,也对。”霜晴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我七姨打小就机灵,得知盛京沦陷,一定不会坐以待毙。”
谈话间,天边远远传来几声闷雷,几滴雨点不知何时飘飘而下。
“下雨了,我们还是先想办法躲进屋去。”冯霜涵伸出手来,用手心感受着雨水的温度。
霜晴则收敛起悲伤,露出了信心十足的微笑:“随我来,我知道哪里可以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姑姑这一角色最初定位是封建大家长+隐藏反派,原本的计划是设定为男,主角打败他,达到一种反抗封建父权的快感。可是写着写着我竟然有点同情他,本文旨在塑造更加丰富的女性形象,这样一个有成长线和逻辑线的复杂角色不应该让给男性,遂对角色重新塑造,有了现在的乌希哈姑姑。
这样的改变有利有弊。最大的感受就是,最终对决时的爽感大大降低,不再有那种撕开黑暗的快感,更多的是一种心酸无奈。
我其实是很喜欢乌希哈姑姑的,虽然她是反派,却同样一身反骨,清醒独立心狠手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着为了目标扫除一切障碍的魄力。写到她临终前的自白,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不再是一个作者,而是一个记录者,记录她内心的声音,并由衷地流下眼泪。
她是从没有被爱过的,因此也没有能力爱任何人,只是为了生存学会了伪装自己,表面温柔贤良的同时,背地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尽办法填补内心缺失的不安。
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她最大的不幸在于两次被救赎失败(梅卿和霜华),至此再也没人能够走进她的心里。她不敢再放人进去了。
她从出生开始,就一直都是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