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日善双目微阖,一如往常,不紧不慢地拔出刺入萨娜体内的带血短刀:“谁都别想把娘娘带走。”
“萨娜!”霜晴高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却得不到任何回应。伤心之余,又愤愤转向阿日善,怒斥道:“看不出来,最为胆怯内敛的你竟然是隐藏的内奸!”
“内奸算不上,奴婢只是不愿失去大好前途,还请公主见谅。”
听了阿日善语气稀松平常的解释,霜晴愈发恼怒:“府里婢女唯有你性情恬淡不争不抢,不想你也有如此野心,不惜害她人性命!”
在她一贯的印象中,阿日善安静低调又为人和善,不同于大部分草原人热情开朗的性格,也不喜欢和别的侍女相互之间争权夺利。
当初沈筠溪就是见一众黢黑丫头里只有她白净秀气,说话做事又透着一股踏实稳当的气质,才挑了她做贴身侍女。
哪知人不可貌相,一向最为放心的人却在这关键时刻反咬一口。
“正是在府中受了多年苦楚,阿日善才不肯放过这唯一改写命运的机会。”阿日善一改往日的谦卑恭顺,坚定道:“娘娘是一定要嫁到宫里去的。”
交谈间,乌希哈带领门外的士兵赶来。
“福晋!”阿日善像见到了救星一样,立马换了副嘴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幸亏您来的及时。公主她执意带走娘娘,萨娜姐姐和我在此阻拦,却被公主重伤。若您晚来一步,只怕……”
“大家都看到了。这就是我们的扶光公主,北海帝国的叛徒!”乌希哈扶额皱起眉头,佯装痛心疾首的样子,随后大义凛然道:“只当是我管教无方,今日便亲手斩了这个孽女,也算将功赎罪了!”
雪灵女王的力量剩余不多,若是再这样战下去,怕是会灵力枯竭。
霜晴不愿恋战,可眼看乌希哈抽出随身的长刀向她奔来,也来不及细想,再次凝神将灵力汇聚。
窗外零星小雪飞来,围绕在乌希哈左右,为其着上一层薄薄的冰衣,却随着咔嚓咔嚓的脆响,碎裂成一地冰晶。
“失败了?”霜晴脑内一片空白,一时慌了神,以至于无法尽数发挥灵力。
那些脆弱的冰雪再无法阻拦乌希哈的步伐,无一不若先前那般,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碎裂消融。
无情的刀刃悬在霜晴的头顶,如雷雨时分的闪电,伴随着“轰隆”一声惊雷,直直朝她劈了下去。
霜晴来不及躲闪,顺从本能的牵引蹲了下去,惊恐地闭上眼睛。
预期的疼痛并没有降临,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尝试着将眼睛睁开。
透过散落的冰雪碎片,只见一抹惊艳的大红映入眼帘,如荒原夜色中唯一的火光,艳得直击心灵。
大红嫁衣下,冯霜涵不知何时挡在了她的身前,用一把短小的匕首死死抵住乌希哈的长刀。
“姐姐?”霜晴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回头一看,上锁的房门整个塌了下来,聘礼玉白菜的碎片散落一地,阿日善乌青的尸体也直挺挺倒在一旁。
“我知道,你来接我了。”冯霜涵回眸一笑,“你刚刚在外面的表现,我全都看到了。”
红妆之下,她冷棕色的眼瞳不再像往常那般黯淡无光,而是霜晴从未见过的璀璨夺目,如天外瑶光闪烁其中。
“我的伊花,终于长大了。”
霜晴游走在喜极而泣的边缘,没再将抬起在半空的手缩回,而是径直伸向她,点头道:“一起逃走吧。”
“你们两个……岂有此理!”乌希哈勃然大怒,额头上的青筋好像一条条愤怒欲出击的毒蛇,“我的玉白菜!我多年的心血啊!”
她后退一步,喝然令下:“给我上啊,抓住她们!她们是一对不正当关系!是被魔鬼附了身!”
“喝——呀——”再一次得到授意,身后的士兵一片沸腾,纷纷抄起家伙向她们冲过去。
霜晴不难理解他们的愤怒。在他们眼里,女人从来都只是没有灵魂没有思想、供他们挑挑拣拣的白菜。尤其未婚的纯洁少女,就是晶莹剔透冰清玉洁的玉白菜,最具价值性。
现如今白菜和白菜成精跑了,不给吃了,丧失对白菜控制权的猪当然就怒了。
“哼,不自量力。”
冯霜涵冷哼一声,纵身一跃,踏过一个个士兵的肩膀,一招擒住后方的乌希哈。
“都给我住手,放下武器,不然她就没命了。”她冷冷命令道。
士兵们闻声停下手上的动作,纷纷回头看去。那把剧毒的匕首已经架在乌希哈的脖子上,来不及反应就已经被控制的乌希哈气得咬牙切齿。
“听她的。”她从牙缝里挤这几个字。
士兵们一个个不情不愿地把弓箭和大刀扔在地上。
冯霜涵满意地点点头:“很好,都退下吧。”
那些士兵愣在原地,面面相觑。
“退下!”乌希哈见状重复道。
“是……”士兵们这才骂骂咧咧地退出驿站之外。
霜晴不禁在心中暗暗赞叹,不愧是涵姐姐,再繁复的衣服都影响不到她拔刀的速度。
“姑姑……”她上前一步,凝眉冷眼质问道:“为什么这样对我?”
“你可不要怪姑姑,这次是你有错在先……”
“人都走了,别装了!”她怒吼着打断乌希哈假惺惺的嘴脸,由于情绪波动,甚至有些破音。
“为什么设计皇舅?为什么利用涵姐姐?为什么联合西西亚背叛北海?你堂堂宗室福晋,拥有的还不够多吗?为什么非要做到这种地步?为什么啊!”
“呵……哈哈哈……”乌希哈轻蔑地一声冷哼,随后狂笑不止。
“我拥有?我究竟拥有什么了?”
她的表情非常平静,气势上却好似一头落入陷阱的暴怒猛兽。
“权力?我无权调动被召入宫的名医为我的女儿治病,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地位?无论出嫁前后,我都不过是一个附属品,由生我的男人转赠给娶我的男人。财富?呵,即便把再多金银珠宝塞到我手里,我也不会觉得它们真正属于我,它们只是暂时流到了我的手上,不知何时又会流出去。”
看惯了平时和蔼可亲的姑姑,现如今见到她如此阴鸷狠戾的模样,霜晴还是不经意间被吓了一跳。
“只有梅卿是除额尼外唯一对我好的人,可是她死了,她被你那愚蠢的阿玛一封情书害死了!”
“不许你这样说我阿玛!”霜晴愤然道。
“你不是想听我的故事吗?”乌希哈对她一个冷笑,“我现在讲给你听。”
“……”
“我是外室所出,自小跟着额尼流落在外,过着最底层穷人的生活。直到额尼病逝,我那负心的阿玛才肯接我入王府,却对我不管不顾。”
“明明我额尼是阿玛的第一个女人,只因她出身寒门,阿玛无情将我们母女抛弃,转头就娶了出身高贵的诺敏。你的祖母诺敏可不是好惹的,她是西部贵族之女,眼里揉不得半分沙子。知道我的存在之后,诺敏格外生气,克扣我的衣食,变着法子折磨我,让我堂堂长女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像个外人一样巴巴看着他们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虽和他们一样同以月亮河为姓,可我的存在就像我的名字乌希哈一样,只是点缀在月亮旁边那毫不起眼的微小尘星,可以被随意忽略隐去。”
“我恨诺敏,恨你的阿玛和你和卓姑姑,这三个强盗夺走了本属于我们母女的一切!于是我设计弄死了诺敏,没想到她尸骨未寒,你祖父又从外带来一个东灵女孩当作续弦养在身边。那一刻,我甚至有点同情诺敏,她和我额尼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你祖父带来的那个东灵女孩叫做梅卿,和我差不多的年岁。我不喜欢诺敏的女儿,也不喜欢诺敏的儿子,他们兄妹俩同样不喜欢我。那时全家上下能同我说话的只有梅卿一个人,我知道她和我一样孤独,我们都是不属于那个家的。她是跑不了,而我,根本就没有地方可以跑。我们只能相互作伴慰藉内心孤苦。”
“可是你那该死的阿玛,他明知道梅卿在这个家里的身份,还要大张旗鼓地写情书给她,闹得府中人人皆知。在那之后,她就不明不白地死了!”
乌希哈越说越激动,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着出来的。
“所以,你觉得是我阿玛害的她?”霜晴问道。
“难道不是吗?”乌希哈面目狰狞扭曲,“不是他又会是谁啊?明明梅卿对他无意,他却生怕有人不知道他那能害死人的情意,生怕有人不知道他惦记他阿玛的女人!”
说到这里,她眼神阴鸷,薄唇轻扯,露出一个阴险的笑容。
“所以我利用亡故夫君的人脉,先杀了老头子让他继位,再设计他去西西亚进行一场注定无法回国的交流。”
“什么?”霜晴一惊,“我阿玛离国之事竟然是你在背后使坏?”
“呵呵,正是。”乌希哈毫不讳言,“等我这次杀了这个昏庸的狗皇帝,取而代之,就一纸诏书送往西西亚,直接赐死他,让他给我的梅卿偿命!到时候我就是北海史上第一位女皇,属于我乌希哈的时代从此到来!至于你们这些肮脏的皇族血脉,统统去给我无辜死去的女儿陪葬吧!”
说罢,她仰天大笑,恐怖的笑声惊起窗外栖息的飞鸟。
这般模样落在冯霜涵眼里,唤起她记忆深处那段最煎熬的日子。
幼时的她第一次在王府吃鱼,由于受不了鱼肉的腥味忍不住吐了出来,乌希哈只冷冷瞪她一眼,命她把整盘鱼全部吃光。她硬着头皮照做,强烈的生理反应促使她吃一口吐一口,流着泪把鱼吃完,胃里已经吐得空空如也。后来的日子里,她的三餐只有鱼虾贝类,直到面对这些腥物彻底麻木没有反应,乌希哈才肯为她增加别的菜色。
再长大一些,乌希哈对她进行严苛的战斗训练,任凭她娇嫩的肌肤被机关暗器划得鲜血淋漓,任凭她在刀光剑影中经历九死一生的考验。几次重伤险些撒手人寰,她得到的也仅有一个失望的眼神,和一句“你可以做得更好”。
流血和疼痛、压抑和顺从,这些贯穿了她成长的始终。她知道自己只是乌希哈为达成目的而刻意培养的工具,可她毕竟是抚养自己长大的养母。
幼时的读本曰:“父母呼,应勿缓。父母命,行勿懒。父母教,须敬听。父母责,须顺承。”
在孝悌之道面前,她忤逆不得,只得浑浑噩噩如没有生命的提线木偶般受制于她。
直到遇到霜晴,她的恣意妄为和不拘小节彰显着鲜活的生命力,整个府中好像只有她是真正活着的女子。
“孝道这个词,我只在课本上见过,额尼从不对我强调。我就知道额尼和阿玛很爱我,我也同样爱着他们,这就够了。”当谈论起幼时所学,霜晴是这样回答的。
“爱?”冯霜涵第一次听到这个字,“那是什么?”
她已经不记得霜晴是如何为她解释的,只记得冯家夫人一次次用那双充满哀思又温柔克制的眼睛看向她时,她终于有点明白那是种什么感受。
只可惜,重重顾虑下,她始终无法将那些直击真相的猜想诉之于口。
“别笑了,现在你回答我。”冯霜涵神情肃穆,“我到底是谁?你又怎么会认识我?”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人名解惑篇~
乌希哈:星星
诺敏:碧玉,也有绿色的意思
和卓:美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