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桃花开得正盛，纷纷扬扬似倾落的红雨。
“第一次带我来到这里，你告诉我这是潘云永不凋谢的桃花。你说，它们代表着永恒。”
缇希的话语令霜晴感到似曾相识。这满目繁盛的桃花海，好像她儿时梦中常常出现的仙境。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见她有所触动的样子，缇希眉目中稍显满意之色，抚摸着落花自顾自吟道。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霜晴顺着朦胧的回忆的指引，情不自禁接上了诗的下一句。
“雪灵，我的雪灵……”缇希忽地张开双臂将霜晴拥入怀中，手中仍紧紧握着落下的花瓣。“我即将动身回到西海故乡。请挽留我，说你喜欢我……说你喜欢我，低着脑袋支支吾吾的，就像那个时候一样，我的雪灵。”
触碰到她冰凉肌肤的一瞬间，霜晴不禁汗毛耸立，像被水中吸血虫蛰了皮肉，一把将她推开。
“说过多少次，我不是雪灵。我叫霜晴，比亚比拉·霜晴！”霜晴厉声斥道，“你到底要发疯到什么时候？我的时间很宝贵，不想每天陪你演戏！”
自打被抓来清楼，霜晴便与外界失了联系。她时刻担忧着即将作为棋子出嫁的冯霜涵，亦担忧着同样作为棋子的皇舅。内心始终有种难以抚平的焦躁，她不愿成为一个提线表演的人偶，只盼早日离开这个华丽的囚笼，回到月府，亲手阻止悲剧的发生。
她话音刚落，眼前的桃花纷纷凋落枯萎。缇希的脸和四周景色一同变得扭曲，融化，随后破碎成一片一片，不停地旋转直至跌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和每一次离开梦境时一样，一旦霜晴提及自己真实的名字，就会强制终止梦境回到现实。
“你……根本不配穿和她一样的衣服！”缇希神情狰狞得恐怖，粗暴地将霜晴身上的雪青色曲裾扯下，露出里面血迹斑斑的破败罩裙。
高高举起的铁鞭自缇希手中落下，狠狠抽打在霜晴单薄的身躯。鲜血伴随火辣辣的疼痛渗出体外，为贴身的罩裙增添几条新的花色。一下又一下，伴随皮肤破裂的剧痛，霜晴无助地叫喊出声。
“反正你每次快要死掉的时候，她总会出来救你一命，没错吧？”缇希目光凶狠得可怖，好像索命的厉鬼，愈发用力地挥舞手中铁鞭。
“把她还给我啊，北海蛮子！”
凄厉的惨叫声传到隔壁沈筠溪耳中。她迫切想要阻止缇希，保护她的姐妹免遭残害，却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铁链的束缚。
她欲开口呼唤霜晴的名字，却被六月玫紧紧捂住了嘴巴。
“不要叫她的名字，不然她会受到更多的折磨。”
“求求您，老师，求您帮帮她。再这样下去，我怕要不了几天……”
面对沈筠溪声泪俱下的哀求，六月玫倒也于心不忍：“你放心，每晚我都会在梦境中为她愈合伤口，让她的身体恢复如常。”
显然，沈筠溪想要的不仅仅只有这个。
“您是东灵的公主，会弹琴能织梦，如此神通广大，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救我们出去？”
“从私心里，我也希望雪灵女王回来。”六月玫无奈道出实情，“只要霜晴同学肯接纳灵魂中前世的那一部分，帮助雪灵女王重生，我们都不会再为难她。”
“重生？”
“自雪灵女王驾崩后，云京的神树便灵力大减。失去了神树一半力量的东灵，逐步走向下坡，至此不过外强中干，空有一个好看的外壳。如果雪灵女王在霜晴同学身上得到了重生，定会让东灵重建辉煌……”
不等六月玫说完，沈筠溪眸中早已充斥着愤怒的火焰：“用她的身体，泯灭掉她原本的灵魂，再替上雪灵女王的灵魂。这和杀了她有什么区别？”
六月玫被问得哑口无言，沉默半晌，道：“至少可以保证，她作为北海公主的身躯得以留存。”
“魂儿都没了，徒留一个躯壳又有什么用？”
沈筠溪脱口而出反驳道，话音未落，却微微一怔。自己执意维护的封建礼教，何不是这样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一个流于形式的死板的框架？
她突然懊悔。是霜晴先从那个封建传统的桎梏中跳了出来，早一步发现端倪，而她却被那些死板的东西束缚了思想，对霜晴提出的危险信号视而不见。
如果不是自己固执己见，或许她们可以联起手来防患于未然，也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
“是我害了她。”沈筠溪不禁红了眼眶。
六月玫见她这个样子，坐立不安地在房间里踱了几圈，最终开口道：“你别难过，我先让缇希停手。”
望着六月玫背影消失在房门之外，沈筠溪将身体贴近横在两个房间之间的那道墙，细细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果然，不一会儿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缇希与六月玫稀松平常的交谈声。
没过多久，两人的交谈声止于大门落锁的声音，随后是空无一人般的寂静。按以往的经验来看，她们大约是一同到楼下大厅享用晚餐去了。
趁着身旁无人把守，沈筠溪轻轻用拳头扣响一旁的墙壁，片刻后便有相同的声音墙的另一边传来。这是她和霜晴无人之时的暗号。
“伊花，对不起。”她对着冰冷的墙壁开口道。
“为什么要道歉呢？”对面的声音因疼痛明显虚弱，却依然温柔坚定。
“我不应该和你吵架的。”
她低下头，准备迎接对面的责骂或抱怨。遭受了这段时日的折磨，想必霜晴心中对她有怨，她宁愿她直截了当地将怨言诉之于口，也不愿就这样离了心。
哪知对面只传来一声轻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呢，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现在已经不吵了呀。”
“如果我早些与你一同发现端倪，或许就不会害你遭受这样的折磨。是我沉浸在自己狭隘的观念中，拖了你的后腿。”
“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过去的事是无法改变的，所以不要自责了，我们应该想办法改变未来才对。”
这个时候，竟然还是负伤的霜晴给予她安慰和力量，让她焦虑不安的心情得到暂时的安定。
沈筠溪跪坐在墙边泣不成声，伸出手来想要拥抱那个坚强得让她心疼的妹妹，却只能触碰到冰冷坚硬的墙壁。
“谢谢你，伊花……”
许是要好朋友之间的心灵感应，霜晴也伸出了伤痕累累的手，抚摸着横在她们之间的壁垒。
“我们是安达。”她说。（安达：朋友）
“嗯。”对面沈筠溪也毫不犹豫地回应，“最好的安达。”
而此时的月府却张灯结彩，作为聘礼的玉白菜被供奉在正厅，佣人们围着它，一个个脸上洋溢着喜庆的笑容。
“萨娜、阿日善，明日便由你们作为小姐的陪嫁丫鬟，随小姐入宫服侍。”
“是。”曾经的流民孤女即将入宫服侍，她们这辈子都不敢想象会有如此殊荣。
“我们要进宫做事了！”萨娜几乎开心得蹦了起来，喜气洋洋地对阿日善说道，“从前可只有贵族小姐才有资格进宫做宫女，像咱们这样的出身，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皇宫长什么样。如今咱们不仅有了进宫的资格，作为皇后的陪嫁，地位还要比一般宫女高出不少呢！”
兴奋之余，阿日善不免有些疑惑：“可是这样重要的日子眼儿上，霜晴小姐和筠溪小姐竟然还不回来。”
“福晋不是说了吗，她们还在闭关修炼，准备迎接下月的考核，许是不能受到干扰。”萨娜兴高采烈地宽慰道，“放心吧，我们都会有更好的未来。”
阿日善听罢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不再言其它。
乌希哈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嘴角勾起一个满意的弧度，不紧不慢地走进冯霜涵的房间。
昏黄烛火下，身着正红嫁衣的女人端坐在珠翠满布的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愣愣出神。墨色长发瀑布一般顺着肩背直直垂到腰下，好似在盛开的红玫瑰丛外缀上一层上好的黑缎。
“既嫁为人妇，就要把全部头发盘在头顶挽成发髻，和未婚少女分别开来。”
说罢，乌希哈顺势拿起梳妆台上的木梳，一点一点梳理着冯霜涵披散着的长发。
望着镜中自己的头发被渐渐盘起，冯霜涵依旧面无表情，却觉得头顶好像多了千斤重量。
“您竟还会这个？”
只听乌希哈一声轻笑，语气中似夹杂些许苦涩：“一位故人教给我的，我本想在她大婚当日亲手为她盘头。可惜没能等到。”
冯霜涵没有答话，乌希哈趁着盘发的功夫，一如往常那般喋喋不休。
“入宫后，你的身份是比亚比拉·霜涵，我从比亚部旁系宗亲处认养的干女儿。”
“是。”
“我隐瞒了你的真实年纪，谎称作二八，以防皇上嫌你年岁大了不喜欢。入了宫务你必时刻谨记，千万不要露了马脚。”
“是。”
为发髻插上最后一枝金钗，乌希哈望着镜中整装待发的新娘，死水般的眼眸忽有短短一瞬微波轻漾，又好似夹杂着深沉的不舍。
“这是我那位故人的遗物，她还没来得及戴过。”
“是那位名叫哈季兰的姑姑吗？”
“她不叫哈季兰，她的名字是赵梅卿。”乌希哈郑重道。
说罢，她细细端详着冯霜涵红妆粉面的容颜，又道：“你从未着过这样明艳的妆容。口若含朱丹，甚是好看。”
不知怎的，眼前冯霜涵的脸变得模糊起来，逐渐幻化成另一个女孩的模样。
不，她们还是不太像的。梅卿虽也带着一股凌霜傲雪的清冷气质，可她看起来更明艳些，就像腊月似血的红梅。霜涵的话更显沉稳淡漠，比起红梅，倒更像与雪光和月光同色的白梅……
乌希哈眼眶不自觉地微微湿润，语气也跟着软了下来：“这些年来我既做你的额尼，又做你的阿玛，却从未听你认认真真唤我一声额尼。如今你趁出嫁前叫我一声，可好？”
“乌吉赫额尼养恩为重，涵儿时刻谨记，不敢僭越。”冯霜涵一字一句漠然答道，神情肃穆，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那好吧。”乌希哈不愠不恼，无事发生一般掏出一把含在鞘中的匕首，递给她：“这个你拿着。”
“匕首？我自己有……”
“这不是普通的匕首，是经过南疆剧毒七七四十九天淬炼而成的佳品。只需轻轻一下，便能送比人重上数十倍的野兽原地飞升。”
一丝惊异之色掠过那双冷棕杏目，好似雷鸣前的闪电。冯霜涵朱唇微启，无声询问着心中疑惑。
“新婚之夜，杀了皇上。”乌希哈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