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已经沦陷,若西西亚军队向东进发,用不了十天半个月,就会打到我们所在的玉阳。”
乌希哈用手一颗颗地拨弄佛珠,拇指上那枚镶着红玉的大金扳指与珠子碰撞的声音节奏规律,刚刚好是心脏跳动的韵律,非但没有一丝慌乱,反倒有种非同常人的沉着。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我们最好尽快离开北海,向南翻过这片山,乔装成普通百姓潜入东灵。”
“东灵?”冯霜涵没想到会是一个这样的安排,“现在国家有难,我们不管不顾直接逃走?”
面对冯霜涵冰冷的质问,乌希哈半眯起眼睛,厉色道:“额尼我就是教你这样同长辈说话的?”
冯霜涵见状,意识到自己的言语不妥,忙低下头:“是涵儿莽撞了,请乌吉赫额尼恕罪。”
“知道就好。你应时刻仔细着自己的身份言行,断不可再做出冒犯尊长这等大逆不道之事来。”乌希哈提点过后,进一步解释着。
“你别忘了,懿欢长公主把两位小公主交给我,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护她们周全,我不敢拿她们的身家性命做赌注继续留在这里。东灵富庶和平,是个好去处,我们必须先确保她们的人身安全。”
冯霜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面露担忧之色。
她也能料到,若是西西亚人打到玉阳城,定会带来一场腥风血雨。到时候,城中的旧贵族一经发现将被彻底清洗干净,一个也别想活着。
然而玉阳城外地形复杂,她们一家已经藏得足够隐蔽,这些年来北海当地人尚且没能寻到,不熟悉路线的外族也一定无法寻到。
在她看来,远离主城的她们,似乎也并没有非走不可的必要。
“可是,东灵是目前世界上唯一没有战乱的国家,我们这样做会不会……”
看着眼前这个她唤作乌吉赫额尼的女人眼神逐渐愠恼,嘴边未出的话语最终被她小心地咽了下去。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乌希哈意味深长道,“西西亚是目前最先进的国家,又带着膨胀的野心四处侵略,恨不能把战火带到全世界。北海、西域还有南洋,哪一个又愿意打仗?”
她看向书架上几本立在一起的书,轻推一下,第一本书倒了,后面的书也一个接一个的跟着倒了下去。
“即使东灵热爱和平拒绝战争,那也不过是暂时的。东灵人的灵力无法抵御洋枪大炮,若是有朝一日西西亚打过去,哪里还由得它!”她一边说着,一边将刚刚推倒的书扶起来,让它们牢牢贴在一起,稳稳倚靠在架子的隔板。
“你去把两位公主叫起来,趁着战败的消息还未公之于众,我们尽快离开玉阳。以后的日子,我们从长计议。”
说罢,给了冯霜涵一个眼神,让她慢慢领悟。
“是,涵儿遵命。”
天蒙蒙亮,北地的大风卷着沙土呼啸在半空,为远处山丘罩上一层灰蒙蒙的薄纱。
北海战败的消息传遍府中,这个偏居一隅的旧王府便再无宁静。
霜晴和沈筠溪还来不及悲伤,就急急慌慌换上了乌希哈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东灵服饰,随佣人收拾些值钱的东西,迎着风沙坐上了前往东灵的马车。
她们即将前往的东灵王国位于大陆最东方,是世界上历史最悠久的国家。此国幅员辽阔、地大物博,在首都云京一棵蕴藏着无尽灵力的神树庇护下,百姓千百年来生活在和平富庶的环境中,勤勤恳恳安居乐业。
值得一提的是,东灵的当权者历代都由女性担任,在这个男尊女卑、崇尚武力的世界中显得独树一帜。
马车一路向南,霜晴顺着被风吹起的帘子向外看去。微亮的天空下,熟悉的旧王府和山中一草一木都在不断后退变小,连同远处逐渐模糊的月亮河,一起被漫天飞舞的黄沙掩盖。
恍惚中,她好像又回到了离开盛京的那个傍晚,额尼惊慌的模样渐渐淡入沙尘模糊的天边,一如眼前渐远模糊的山河。
“只要月亮河的水还在流淌,北海就不会覆灭。”额尼说过的话夹杂在风声之中,清晰得刺耳。
“额尼——”她探出身子,向着身后无人的山谷大声呼喊,希望栖息在这里的山神能够听到她的声音,让北上的春风带着这份思念送到她的额尼身边。
群山庄严的寂静被这呼声刺破,回音在山林之中层层荡漾,一旁的沈筠溪终于忍不住潸然泪下。
翻过重重叠叠的山丘,穿过高树林和灌木丛,跨过半干涸的小溪,一日的颠簸之下,她们摆脱荒原的滚滚风沙,映着夕阳抵达东灵最北部的城关之下。
“雪城”两个大字高高挂在青石板砖的城楼之上,在霜晴眼里,散发着隐隐的肃穆与悲凉。
明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强烈的哀伤潮水般涌上心头,欲将霜晴的心脏生生撕裂。
“怎么了?”沈筠溪见她神情那样痛苦,担心地问。
“没事。”她勉强笑了笑。
霜晴从小爱好读书,渴望从书中了解整个世界。她读过的史书数不胜数,其中对东灵历史尤其感兴趣。
偶然看到关于雪城的部分,她印象十分深刻。
雪城原本是东灵王国最北端的无名小城,与北海南部老玉月郡仅一山之隔。
北海开国皇帝额尔德顺·扎拉丰嘎走出玉阳雪山,沿月亮河一路向南,吞并比亚部所在的玉月郡为玉阳领地,继而翻山越岭南下入侵东灵,意图扩张领土。
两国在此城交火。东灵前女王雪灵亲临战场,成功将扎拉丰嘎击退,却壮烈牺牲在城楼之上。
后来雪灵女王的妹妹梦灵继位,将此城命名为“雪城”,以表对先女王的纪念。
进入城门的瞬间,霜晴眼前竟浮现出当年雪城之战的情景来,恍惚中好像曾在梦里亲临过战场。
沈筠溪透过马车车窗,忧心忡忡地望着这座陌生的城市:“我还是有些担心。自雪城之战后,东灵一直与北海交恶,这里真的有我们的容身之处吗?”
“不必担心。雪城是一座老牌港口城市,现如今成了外国人在东灵的聚集地。”乌希哈介绍道,“由于临河靠海的地理位置,雪城漕运与贸易行业发达,整体氛围开放包容,文化多元,生活在这里的北海人可不在少数。”
“是啊,再一方面雪城沿海且地势低洼,常有海水倒灌,土地多盐碱,不适宜农作物生长,因此和农牧业发达的玉阳有着相对频繁的贸易联系。集市里应该有很多玉阳来的农人牧民的摊位。”霜晴也跟着补充道。
乌希哈半眯着眼看着她,柔声夸奖道:“伊花懂得真多。”
霜晴则故作轻松地一笑:“嘿嘿,都是从闲书上看的。”
马车驶入城内街道,如传闻所说,雪城是一个文化多元的城市,除了大量成规模的东方传统建筑外,还能看到带着异国情调的西式小楼。
姑娘们目不转睛地看向窗外,一时将亡国的忧伤抛之脑后,不时发出声声赞叹。
不愧为东灵王国“北方第一城”,雪城在这个世外桃源一般的农业大国无疑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虽与北海玉阳仅一山之隔,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身着各国服装的路人悠哉地走在路上,街边摆摊的小贩热情叫卖,俨然一座繁荣先进、惬意宜居的大城市,彻底打破她们对东方古国古板落后的猜想。仿若穿越了时空,走在时代的最前端,即使是北海最繁华的盛京,也完全无法与之相比。
“我们的新家到了。”
马车停了下来,众人跟着乌希哈下车。
这是一处稍显老旧破败的东灵传统宅院,规模虽不大,在当代北海却也算得上贵族大家的标准。
“还是这样的宅院啊……”沈筠溪叹道。
“我年纪大了,又比较传统,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那种西式小楼住不习惯。”乌希哈还以为这些年轻人住惯了传统宅院,想体验下不一样的生活。
沈筠溪紧接着道出真实想法:“我们不是冒充平民百姓吗,这样会不会太显招摇?”
北海平民一般没有固定的居所,不是住在草原戈壁的毡房,就是住在山林里木桩兽皮搭建的简单帐篷,随着季节和环境变化迁徙。
即使是早年间比亚部贵族的初代王府,也不过是篱笆围起的院子里,几座雪松与白桦木搭建的粗制小屋罢了。
眼前这样精雕细刻的宅院,在当代北海只有高官权贵才配拥有,寻常人家根本没有迈进大门的资格。
“东灵的经济条件比北海好上几个层次,尤其像雪城这样的大城市。这房子咱们看来奢华,在东灵只不过是普通民宅而已。”霜晴不假思索地解释道。
“没错。”乌希哈接着说道,“这是位于次中心的老旧住宅,房子老占地少,但租金非常实惠,总体还是合适的。”
她还是一如既往的精打细算……霜晴和沈筠溪在心里默默地想。
搬家本是件喜事,然而在这样的情况下,没有一个人能开心起来。
待所有人都在新家安顿好,已经到了晚上。吃过新家的第一顿晚饭,霜晴突然想起在玉阳尚未解决的问题,来到沈筠溪的房间。
“可算让我知道了,那日要害我的人竟是哈日伊罕!”霜晴气呼呼地告诉沈筠溪。
“哈日伊罕?那个黑妞护卫?”沈筠溪稍显惊讶,“我们和她没有交集啊!她为什么……”
她话说到一半,想起从前哈日伊罕面对她们时那高傲得不可一世的样子,不禁心生厌烦。
“想到她那张奴大欺主的脸就觉得晦气!”沈筠溪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翻到一半意识到不妥,硬生生让自己回归端庄神态。
“可她的动机是什么?”
“萨娜提供的信息有限,我也不好判断。”霜晴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她对我的敌意不是错觉,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听到这里,沈筠溪忍不住拍案而起:“她好大的胆子!咱们这就去告诉你姑姑,乱棍将她打死,除掉这个大祸害!”
说着,就要夺门而出。
“好姐姐,别冲动。”霜晴挽着她的胳膊给她拉了回来,“她身手不凡,在府里地位也颇高。咱们没有实凿的证据,就怕姑姑不会轻易动她,反而打草惊蛇了。”
哈日伊罕这般水平的护卫不好找。当初乌希哈捡到她,高兴得就像捡到了宝,多年来悉心栽培,必然不会一下子将她除掉。
“我告诉你,只是提醒你千万要当心她。”
“她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也配让我当心?不过是个待遇好点的奴才罢了。”沈筠溪怒意浮现在脸颊,面色染上淡淡的赤红,“可是欺负我们没有双亲在身旁仰仗,就连一个奴才都得畏着惧着。”
离开盛京之前,沈筠溪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住在皇宫里,由她们的太后外祖母亲自抚养。
她和真正的宫里长大的公主一样,有着很强的等级观念。忍让一个奴才,对她来说是极大的屈辱。
“就是因为她没有,所以想要为自己争取,这不难理解。”霜晴思索片刻道。
看着沈筠溪依旧不解且恼火的样子,霜晴知道这样让她为难,索性换了个思路:“你再往深了想一想,我们府中为什么需要护卫存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