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娜刚从濒临崩溃的眩晕之中回过神来,看到倒地挣扎的哈日伊罕,又看了看一旁的霜晴,一脸茫然。
“该说不说,小姐似乎总是有着奇怪的好运气呢。”
霜晴只是无奈地笑了笑:“什么好运气,只是无法完全驾驭自身的能量罢了。”
随后收敛起和善的神色,冷着眼,自上而下睥睨着哈日伊罕苟延残喘的模样,陷入了沉思。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不久之前她还是毫无反抗之力的猎物,此刻已经成了成功将猎物一网打尽的猎人。
“别怪我,都是你自找的。动我不行,动我姐姐们更不行。”
哈日伊罕痛得蜷成了一团,却依然狠狠地瞪着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抒发心中的怨愤与不甘,似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
“老子是看不上你,也看不上那个自以为是的沈筠溪。你们这些娇生惯养的贵族女人,和宠物狗有什么区别?住着金银打的笼子,锁着珠翠编的链子,只会摇尾巴卖乖等待主人施舍吃食和宠爱。女人低贱的劣根性,在你们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惺惺作态矫揉造作的模样,真是令人作呕!”
她口中鲜血淌落,咬着牙,低吼道:“你们早就该消失了!”
“哦?”霜晴听到这话先是眉头一皱,随后一记眼刀冽了过去。“我不知道什么是女人的劣根性,只知道全人类的劣根性都是相通的。偏见、傲慢、冷漠、贪婪、善妒、狠毒,在你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她哈日伊罕已经察觉到世间女子的弱势与无奈,却把这一切怪罪于女子本身。纵然先一步跳出桎梏,到头来也不过站在不远处的迷雾之中,凭着一股虚幻的优越感,反过来打压乃至加害身边这些仍被困在桎梏中的女子。
这样的她,既是先行者,也是背刺者。
霜晴觉得她这番嘴脸令人作呕,不以为然地偏了偏头,用冷冽中透着厌恶的声音道:“所以你认为,这世间的女子都是自愿被困在深宫后宅,自愿变得愚钝弱小,又自愿被那些规矩礼教束缚无法追求自己人生的?”
她的目光逐渐染上克制着的恼色,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燃烧。
“我们北海的女子,原本无拘无束、豪迈洒脱。自由如原野的风,灵动如月亮河的水,扎根在广袤的大地,心中燃着希望的火种。可以在山野、在草原尽情地奔跑,可以拿起武器做最强的猎人,也可以骑上战马开疆拓土,喝最烈的酒唱最响亮的歌,逐日月星辰跳最神圣的舞步。我们是天生的勇士,是生命的缔造者,是连接天地与生灵的神使。”
她顿了顿,又道:“可不知从何时开始,我们被关在了四方的院落,被要求贤良淑德,被要求合乎礼教。我们被迫失去了自由与生机,从天上的海东青变成了笼中的金丝雀,听得最多的一词就是规矩、规矩、规矩。无处不在的规矩仿佛要把我们千千万万女子塑造成统一的模样,听话、懂事、安静、守礼又低眉顺眼的木讷模样。”
她看向哈日伊罕,却又好像是在问自己:“这一切,难道都是我们的错吗?”
哈日伊罕则丝毫不为所动:“那是因为你们太没用,只会抱怨卖惨装得可怜兮兮,没有能力也没有胆魄做出改变。”
“你倒是有能力也有胆魄。”霜晴冷哼一声,“月府内外,劳心伤财,步步算计步步紧逼,只为联合外敌叛国又害命。可谓自作孽,不可活也。”
听到后面,哈日伊罕似有一瞬间的错愕:“你这蠢货在胡说什么?”
“死到临头还嘴硬呢?”霜晴冷着脸,蹲下身来,更近距离地观察着猎物临死之前的眼睛,想要从这双眼里挖掘出一丝期待中的绝望感。
“况且你自以为的聪明,误伤了你我最在意的人。”
萨娜此时已彻底清醒,提刀朝着哈日伊罕走来,愤然道:“小姐还是让我来送她走吧,不要听她废话了。”
“好的,交给你了。”
面对萨娜,霜晴却淡然一笑,起身走到一边,给萨娜一个亲自报仇的机会。
看着地上哈日伊罕这狼狈的嘴脸,萨娜回想到她曾经是那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就好像不是同自己一样的奴婢,而是府中的半个少爷。
第一次鼓起勇气向她示好投诚时,便被当作玩物一般,在深夜的荒草丛中用初血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之后的无数个夜晚,那晚火辣辣的刺痛感在回忆中无休无止地折磨着她,不断在黑暗中冲击着她脆弱的神经。原以为可以凭此换得一个永远的依靠,哪成想后来却因陷害霜晴失败,被当做垃圾一样一脚踢开。
火光为举起的刀刃镀上一层金边,映着萨娜悲愤交加的泪眼。
在萨娜的一通操作之下,哈日伊罕果然很快没了动静。
霜晴最后看了这制造危机的元凶一眼,从旁边的树上撅了一根枯枝,将哈日伊罕的遗体推至未熄灭的火焰。
“说实话你确实优秀,只可惜心术不正,以至于罪无可恕。就让这大火替你洗清罪孽,来世过上你想要的日子罢。”
火焰吸收了新的养料,燃烧得更加旺盛,像一名年轻热烈的舞者,深情忘我地舞动着那华丽宽大的赤红裙摆。
看着跃动的火舌将哈日伊罕的尸体吞没,霜晴与萨娜一同做了一个简单的默哀仪式。
“哈日伊罕,背主弃信,通敌害命。圣洁的火焰洗清她内心的罪恶,将所犯之事如实招供后自戕以谢罪。记住了吗?”
火光映在霜晴凝重的脸庞,将她本就立体的五官勾勒得更加深邃。
“是。”萨娜大仇得报,坚定地回答道。
她们回到月府,一切如常。没过多久,沈筠溪前来慰问。
“你怎么样?昨天没受伤吧?”
沈筠溪拉着霜晴,绕她一周细细查看着她身上有没有伤痕。一边看,还一边忧心解释道:“我和涵姐姐昨儿个回府晚了些,福晋让我们直接回房哪也不许去,我就知道一定有事。一大早来见你,又扑了个空。”
“姐姐不用担心,我没事。”霜晴努力平定着心有余悸的慌乱,安抚似的拍了拍她的手,道:“只是昨晚萨娜保护我受了伤,不过也无大碍,今早我们一起去外面处理了达得。”
她们特意对萨娜隐瞒了计划,就是为了看到她最真实的反应,来判断这个临危投诚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没事就好。”沈筠溪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又问道:“听侍女们说处理达得这事儿是哈日伊罕操办的,她人呢?”
此话一出,霜晴便没了言语。她愣愣地注视着沈筠溪的眼睛,双唇微启,却不知该如何解释她第一次杀人的经历。
看着霜晴欲言又止的眼神,沈筠溪好像领悟到了什么。
“你……杀了她?”
霜晴无言地点了点头,眼神略有闪躲。
“你真敢啊!”沈筠溪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不由得惊叹道。
明明所有事都是两人商量着来,她印象中这个纯真善良的妹妹,怎么可能瞒着她亲自了结一个人的性命?
“我原是想找冯夫人讨些蛊毒之物来,悄悄了结她。没想到你竟会先一步下手!”
“我怕再一次白白浪费了这个处理她的好时机,克服了很大的障碍才决定这么做的。”霜晴心悸难耐,额头手掌心出泛起一层冷汗,颤震着说出这一切。
“毕竟第一次亲自动手杀人,我现在回想起那个场面,都觉得心有余悸……好像做了一件恶事,从此双手沾了人血,心里有种罪恶感挥之不去。”
说罢,她低下头,用力揉搓着袖口,揉出了褶皱也不肯放开。
“真正有罪的是她不是你,你只是为我们府上除了一个毒瘤。任其生长的话,你我甚至更多的人都会遭殃。”沈筠溪紧紧握住她的手,以让她安心下来。
“再说,像我们这种皇室宗亲,没几个能保证手上一直干净。太干净的人根本就无法在这诡谲多变的环境中长久地活下去。”
“也对,至少我们的计划成功了,以后再没有人威胁我们的安全。”
话音未落,房间的门一下子被打开,本就心虚的霜晴一瞬间心脏提到嗓子眼,惊吓得脑子空空荡荡。
“你们好大的胆子!”
听到熟悉的声音传来,霜晴和沈筠溪异口同声道:“涵姐姐?”
冯霜涵脚步声渐近,霜晴心跳也随之一点点加速,呼吸声都变得若有若无。
几年来在人前伪装出的纯良和善的形象,就这样崩得渣都不剩。涵姐姐会不会觉得她虚伪至极又阴狠毒辣,会不会因此进一步厌恶疏远她……
“为什么要贸然行动?”
冯霜涵沉重的声音如一道闪电,率先将平静的云层划破。随后接连不断的质问声雨点般落在霜晴和沈筠溪的耳中。
“知道这样做有多危险吗?这次成功是你们走运,万一刚刚好就不走运了呢?你们有没有想过后果?”
她的语气愈发激烈,一反平常冷静淡然的模样,如平静的湖面泛起汹涌浪涛。霜晴和沈筠溪第一次见她如此大动肝火,不禁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看着她们的反应,冯霜涵很快也冷静了下来,想着许是自己情绪太过激动吓到了她们。而后深吸一口气,眉头轻锁,缓声道:“为什么不能事先找我商量一下呢?”
听到这一番质问,霜晴和沈筠溪终于放下心来。原来冯霜涵没有责怪她们狠毒的意思,反而在担心她们的安危。
“姐姐……”霜晴朝她走了过去,突然身子一软,失了重心,险些摔倒。还好冯霜涵眼疾手快,及时出手将她接住。
倒在冯霜涵温暖的怀中,霜晴罩在心外那层虚幻的铠甲一瞬间崩裂,虚弱和恐惧的感觉如决堤的河水般奔腾汹涌。她双手紧紧环住冯霜涵柔软的腰肢,不住地颤抖。
自逃离盛京,只有倚靠在这个人身旁,她才能感受到真切的心安。
冯霜涵先是一怔,而后轻轻拍打着霜晴的背以回应。两人都没再多说一句话,昔日的隔阂却仿佛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再次回到学校,霜晴虚弱的症状依然没有减轻。即便是在课堂上,那种昏昏沉沉的感觉也没有离她远去。
“月霜晴!”校长愤怒的声音将她朦胧的意识拉回到课堂,“我刚刚讲了什么?”
霜晴站起来,丝毫不记得她刚刚讲了什么,自然答不上来,愣愣地站在那里。
沈筠溪在后面用手指戳了戳她,小声提醒道:“火灵力的特性……”
“火……”
提起这个词,霜晴又想到了为达得和哈日伊罕送葬的那把大火。再一次勾起了她那段不愿触碰的回忆,没有冯霜涵的支持安抚,她的大脑变得高度紧张,一片空白。一旁苏美奂和沈筠溪的提示,竟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校长用力敲了敲桌子,恼火道:“上课打盹儿不听讲,你给我出去好好反省反省!”
被赶出课室,霜晴心中的阴影并没有随之消退。哈日伊罕的死就像一场噩梦,那把大火始终灼烧着她的精神,让她的内心备受煎熬。
天气愈发炎热,霜晴心烦意乱燥热不已,拖着虚弱的身体扶着墙前去盥洗室,希望用冰冷的水将心中那把噩梦般的火焰浇灭。
不知走了多久,她有些体力不支,疲惫地闭上眼睛准备休息片刻。恰在此时,迎面而来的撞击感让她一瞬间清醒,随后一阵尖锐骄横的女声响起。
“喂,你这蛮子眼瞎了吗?竟敢撞本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关于哈日伊罕这个角色,起初写的时候是有点忌讳的。无数次问自己,这样一个几乎纯恶的负面形象为什么要设定成女人?这是否是对女性形象的一种污名化?我思考了很久,最终觉得有必要丢掉加在女性身上的真善美枷锁,创造一个众女心中的恶的缩影。
说一个可能敏感的话题,精神男人。也许我们每个人的内心都存在“精神男人”的一面,这在男本位的大环境内是在所难免的。当我们出生被赋予随意的名字时、自幼因为性别不受重视时、野心无处安放诉求无人倾听时,一次次被强调“女生就是不如男生”时,或多或少对自身性别有过厌恶,认为生而为女是种悲哀,有种“如果我是男的就好了”的想法,甚至进一步去模仿男性向男性靠近,觉得“男生就是比女生好,我越像他们我就越好”。在这种心态下,就催生出一些迷惑的言行,像什么“看吧我和别的女生不一样,我比她们豪爽多了”“女生心眼多,我喜欢和男生玩”“我是爷们,叫我x哥/x叔/x爷”或者学男的对所谓“很娘”女生态度鄙夷很不尊重、审视女生外貌身材、掀女生裙底之类(我早年干过好多,我道歉)
后面回想起来,这些行为表面上是慕“男”厌“女”,不过是慕强厌弱的心态罢了。慕的是自由、财富、权力,厌的是束缚、贫穷、压迫。我们厌的是被强行塑造出的社会第二性特征(被异化,不被当人),却被不知道什么东西引导着一同厌恶起自己的身体和生理构造,还有那些和我们有着一样构造的人们,女性团结就这样被打散了一部分。
只不过那时的我们就像眼界尚低的哈日伊罕,并没有意识到这一层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