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纷纷告别了冯夫人，回到各自的家去。苏美奂与夫人互道晚安后也回到她的房中歇息。

只有霜晴冲进屋内，迫不及待地看她的涵姐姐。

如冯夫人所说，冯霜涵仍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床上，面无血色，身上缠着一层瞩目的绷带。

她全身的衣物尽数褪去，白皙的肌肤裸露在外，不似寻常女子那般光洁无暇，而是布满了大大小小深浅不一的伤疤。

细细抚摸着她身上的疤痕，霜晴看在眼里，疼在心里，第一次怨恨起姑姑。

如果不是她，涵姐姐也不用遭这么多罪。为什么就不能让她像个普通富贵人家的女儿一样健康快乐地长大？只因为是捡来的孩子吗？

“你不回去？”冯夫人关切地询问，“已经这样晚了，家里人不会担心吗？”

霜晴则坚定道：“姐姐是因为我才变成这个样子，我不能……”

她声音呜咽，紧紧攥着冯霜涵没有血色的手，感受着手心那层厚厚的硬硬的老茧。

“只怕一旦回去，转过天来就再见不到了……”

“我明白了。”人类的情感都是相通的，即使面对平生最痛恨的北海人，冯夫人看到她此时的样子，内心也难免有些动容。

“我会派人去你们府上报个信，你安心留下来吧。”

这一夜格外的难熬。

冯霜涵的状态一直不稳，冯夫人一会儿为她施加灵力，一会儿为她下点巫族特有的蛊术，勉强能够维持着正常体温。稍有不注意，就又开始发热。

从前半夜忙活到后半夜，把冯夫人和霜晴两人折腾得精疲力尽，仍不见好转。

“明明穿了特制的衣服，为什么还伤得这样严重……”霜晴将脸埋进双手，情绪处在崩溃的边缘。

“幸亏穿了特制的衣服，不然你们两个就被子弹串成一串儿，现在一起躺在这里。”听了霜晴讲述的事情经过，冯夫人无情揭露事实。

“不是开玩笑，那东西的力气足够穿透一个人的身体，余力还能破坏坚硬的墙壁，你没有受伤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叫她先跑，那时她是可以跑掉的……”霜晴露出眼睛，一双眼眶红得就像打了过量胭脂般，怔怔地看着病床上的姐姐。

“姐姐啊，你怎么这么傻，叫你跑你自己跑就是了，干嘛管我！我……宁愿中弹躺在这里的是我！”

温暖的双手覆上肩头，冯夫人安抚着霜晴：“这是她的选择，一定有她的道理。或许在你姐姐心中，你比她的生命更重要。”

“是吗……”听到这个答案，霜晴有些难以置信。自己何德何能，可以被姐姐心甘情愿地选择。

“病人的求生意识也至关重要。我们这么努力，她的情况都不见好转。”冯夫人轻轻拍着霜晴的后背，“你想过没有，会不会她本身就不愿醒来？”

霜晴陷入沉默，逆着记忆的洪流，回顾和冯霜涵的点点滴滴。

自从她逃亡路上第一次见到这个姐姐，姐姐就是一副不怎么开心的样子，总是冷着脸，眼中写满了生人勿近。即使相处了四年，关系有所缓和，她也从没见过姐姐发自内心的笑容。

她知道姐姐是被当做继后来培养的，平时不是在学这个，就是在练那个。文化、武艺、礼仪……姐姐处处都近乎完美，她可以做优秀的皇后，却做不了真正的自己。

因为这样一个近乎完美的女人，从不被允许表露属于她自己的喜怒哀乐。

“我救治的病人里，很多比她的情况要严重得多，都凭着强大的求生欲望挺了过来。”

听了冯夫人的话，霜晴握着冯霜涵的手，心一下子凉了下去。

“或许姐姐在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留恋的东西。”她眼神变得涣散，没了高光。不知怎的，瘦削的脸颊就贴到了冯霜涵没有意识的手上。

“可是姐姐，我想让你留下来。我可以成为你留恋这个世界的理由吗？不要放弃好吗？”

冯夫人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再度回忆起十六年前那个春天，她没能留住产后虚弱的花娘，那个与她一起长大情同姐妹的大管家。不禁感叹道：“你们姐妹感情真好啊。”

“离开故乡的几年，我们吃了不少苦。都是姐姐照顾我、保护我。姐姐就是我黑暗中的一道光。”霜晴低垂着眼眸，不断用脸蹭着冯霜涵没有知觉的手。

夜色寂静，流亡在外的公主唱起了故国的歌曲。其嗓音空灵婉转，就像一个哄着稚子睡觉的母亲，为歌声灌注了全部的柔情。

歌是用北海语唱的，冯夫人听不懂词，却全然听懂了曲中情意。

这歌声像冰雪融水汇聚的清泉，暂时冲洗掉她淤塞满心的疲惫与恨意。细细聆听，其中还有一丝婉转而深沉的忧愁，仿佛替她道出了藏于心灵深处的哀伤，让她身心渐渐放松下来。

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故乡霞光与雾霭笼罩的花海，记忆中的少年郎牵着他们年幼的女儿，温柔地唤她一声“彩云”。

泪水不知不觉中模糊了她的双眼。这一刻，她好像放下了多年的偏见。不是所有北海人都是嗜血成性的恶人，原来北海的女子也可以这样温柔。她们和她一样，不过都是战争的受害者，是昏庸君王手下可怜的牺牲品。

一曲终了，熬了大半夜有些疲惫的冯夫人枕着歌声舒缓入眠。

“小时候，每次我生病，额尼都会陪在我身边，为我唱歌。听了她的歌，我舒舒服服睡上一觉，醒来病就好了。”霜晴的脸依旧紧紧贴在冯霜涵的手上，入神地蹭着。“姐姐也要好起来啊。”

她不会唱额尼请神的乌春，也不会跳额尼驱病的玛克辛，不能像她的额尼一样进入神明的世界，只能想尽凡人的办法呼唤姐姐的灵魂。（玛克辛：舞蹈）

不知不觉，肌肤相触的位置就从脸颊滑到了唇边。她轻轻用嘴唇在姐姐的手背上蹭了几下，慢慢地，落下一吻。

这一吻，好似点燃了霜晴心中欲望的火种，压制已久的不明的情感一瞬间燃烧起来，逐渐有了燎原之势。

她又想起了六月玫梦境的考验。郁娇儿那样令人惋惜，不仅是因为她为保护心爱的姑娘而死。至死未得诉说的爱意，才是最令人意难平的地方。

“对不起，姐姐。我……”霜晴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从星河璀璨的双眸滚落。

如果姐姐真的执意离开，她必须亲自告诉姐姐。让她知道，她的心意。如此，无论姐姐作何选择，她都不会在姐姐身上留下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情绪带来的冲劲比想象中还要大得多，霜晴脑子里此刻一片空白。

纵然心中有万千思绪翻涌，飞速跳动的心脏也无法将其送到头脑中去，更无法诉之于口。就像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哽咽在咽喉，炽热的情意遂选择了绕路，随泪珠溢出眼眸。

霜晴俯下身，柔软的唇瓣轻触病榻之上佳人饱满的额头，稍作停留。看着这张冰雕雪砌却略显沧桑的脸庞，犹豫了片刻，最终鼓起勇气吻上了那饱满的双唇。

就像吻她额头的时候那样，蜻蜓点水一般轻轻的触碰，却好像为心中无法用语言传达的情感开辟一条通道，无声地将其尽数传递。

“可以听到我内心的声音吗？姐姐。如果听到的话，我求求你，为我留下来。”

窗外的天空蒙蒙亮，霜晴脸上挂着泪，目光之中却带了一丝期待，注视着依然不省人事冯霜涵。

她就这个样子，等，一直在等。等着看冯霜涵会不会给出反应。

不知等了多久，第一缕阳光从窗外照了进来，房间内被淡淡的金光笼罩。光的颜色不似夕阳那般绚丽浓重，冷冷的有些发白，未免显得苍凉。

“姐姐，你知道吗？从小我额尼就讨厌我掉眼泪，她说，眼泪是懦弱的证据，是弱者溃不成形的尊严。”霜晴垂着头，无力地低语道，“蹒跚学步的年纪，跌倒了，额尼就站在一旁，冷着脸，要我不许哭，必须自己爬起来。”

疲惫地坐在朝阳光辉中，霜晴的心再一次凉了下来。等待的时间里，她脸上泪痕逐渐风干，眸中的光芒也随之消失无踪。

“我不怕跌倒，不怕受伤，也不怕痛。只是想到可能失去你，我便再也不能伪装成一个强者的样子，只觉得怕得要命。”

就在这时，冯霜涵的手指轻微抽动了一下，随后微微皱眉，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了一句东灵话：“娘，我不喝药……我要听花姨……唱歌……”

这声音明明小得可怜，落在霜晴耳朵里，却像有人贴在她耳边敲锣打鼓一样，惊得她一个激灵站了起来。

整整一夜过去，姐姐终于恢复了一点意识。

“姐姐！你说什么？”霜晴喜出望外，“我没听清，你能再说一遍吗？”

冯夫人也从睡梦中醒来，看了一眼放亮的天色，立马恢复了提心吊胆的清醒。

“怎么样了？”

“动了动了，还说话了呢！”霜晴一时激动得不知是哭是笑。

“那就好。”冯夫人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她算是度过了危险期，我们只要等她醒来就好。”

说罢，冯夫人起身，整理一下仪容。她看起来仍端庄优雅，举手投足就像一个西方的贵族妇人，只是度过了这样艰难的晚上，难免有些沧桑疲惫。

“新的一天开始了，我需要处理一些事情，先失陪一下。你姐姐这边有什么事随时差人叫我。”

“好，夫人慢走。”

送别了冯夫人，霜晴回到病床前。让她意外的是，床上的病人竟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