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旸端起酒盏,一饮而尽。酒落热喉,胸中暖意升腾。
空盏置桌,掷地有声。
似不尽意,他从林靖手中掠过梅子酒,悬壶满斟,复又端起酒盏,对着林靖一举杯。想说上两句,万语千言,却在对方幽潭般的眸底,全部泻了力。
“爷……”林靖上前抓住荀旸的手腕,眼眸流转,手中用力拦着。
“怎么,”荀旸一挑眉,手中却并未让步,“爷喝不得?”
望向荀旸的眸底潭水,波澜微荡。林靖慢慢收回手,在一旁的椅子上直直坐了,不再看荀旸:“爷想喝,就喝吧。只不过这……急酒易醉。”
“易醉?!”荀旸轻哼一声,“我醉,让我一人难受便罢……”
荀旸刚想说昨儿个不是他将自己赶走的么?既然不在意自己,那今日即便被这酒喝坏了身子,又关他林靖什么事。
烫嘴的话在口中转了个几转,顺着手中的这第二盏酒,一口闷下去。酒劲微起,脑子却清醒了几分。这次一开始就是自己不占理。好在忍住了,好险。
林靖知道荀旸说的是气话,若与他一般较真起来,话赶话,不知又惹出什么来。他不动声色夹了一块菜,置于荀旸面前的细碟:“江鱼煨豆腐,吃了,压压酒劲儿。”
像和家人闹了别扭的孩子,递来的一句“吃饭了”,是邀请,是命令,也是冰释前嫌。
荀旸被这不易捉摸的温柔,再次命中靶心。刚才还在作祟的那点脾气,竟然被这小小一块豆腐,瞬间压下去,压得毫无招架之力。
“哦。”荀旸低头也坐了,将那豆腐夹起,刚要往嘴里放,略思量了思量,又放回碟中。看了眼林靖,然后不容分说地把筷子递过去:“林郎,阿——”
荀旸微微仰头,递上下巴,张开嘴等在那里。见林靖不为所动,眼角夹着坏心思:“谪仙大人……”
“爷别闹!”林靖没想到荀旸开始耍赖,有些忍俊不禁。他将塞过来的筷子放在桌上,自己忙转过身去,再迟一分,恐怕就要被逗笑,在荀旸面前破功。
荀旸察觉道林靖的情绪变化,方才那剑拔弩张的情绪,到此总算烟消云散了。
千金难买林郎笑。嗐!这两天自己究竟在闹什么!怎么林郎还没进学堂自己就在这里草木皆兵。从栖霞到京城,从一文不值到前路明朗,两人也算一起经历人生起伏,岂是随便一个什么眉眼相似之人,能比的?我和林郎……
荀旸也不是很清楚自己到底要和林靖如何,哪怕心中默默想一想,他也不敢戳破那层纸,想得太真切。
荀旸看着身边这清瘦单薄的身子骨,满心满眼的怜爱。此前也只有在半睡半醒间,借着黑夜的遮掩,半推半就抱一抱。此时,可不可以……
他凑上前去,附在对方耳侧,轻轻唤了句:“林郎。”
烛火摇曳中,酒意微醺,眉眼迷离,对方脖领隐约渗出那熟悉的暖香,如飘羽横扫荀旸心头。
不知搭上哪根弦,荀旸直接将这单薄身躯,一把拉过,紧紧揽在怀中,任凭对方如何试图挣扎,半分不退让。
忙乱中,竹筷落地,酒盏倒倾,梅酒沿着桌角,滴滴落在两人身上。
“别动,就这样,让我抱一抱……我今日以为你……”
怀中人挣扎几下,缴械投降,渐渐安静下来,整个儿放松地任人收拾战场,寻找战利品。
“爷……”
“嗯?”
“酒,洒了。”
“无妨。”荀旸将怀中人抱得更紧了,脸颊藏在对方额间鬓角间,轻轻蹭着。
良久,怀中人一动不动,呼吸匀称,夜间枕旁。荀旸以为对方睡了,试着轻轻唤了声:“林郎?”
“嗯。”面庞埋在荀旸胸襟,林靖应了声,这一声,在荀旸听来,似一坛蜂蜜,糯黏、滑软、微甜。
“我也会作诗,现在就给林郎吟诵一下,如何?”
荀旸怀中人挺了挺身子,像是软糯乖巧的小狸猫,忽而听到窗外鸟鸣,瞬间将那好奇之心勾起。揉乱的丝发间,林靖抬眼看向荀旸,眼睛亮亮的。
荀旸将怀中人放在腿上,调整了个舒服些的姿势,清了清嗓子,徐徐道:
梅酒撒了。
荀旸和林郎共酿的梅酒。
窖藏了一春一夏和一秋。
寒暑往来,几度清欢。
而今相拥对饮,梅酒落衣衫。
愿来路,坦坦顺顺。
执郎手,岁岁年年。
“梅酒落衣衫!”林靖将头又埋回荀旸怀里,难得咯咯咯笑了起来,笑声如此放松,透着这个年纪应有的少年气,明媚、干净。
“怎么了,不好么?”
荀旸也跟着傻笑两声,不过他自觉班门弄斧,倒有些心虚起来。
“甚好!”林靖复又抬起头,打量了下荀旸,眼神中满是诚恳,“没想到爷如此杀伐决断之人,竟也有这般伤春悲秋的心思。”
“让林郎见笑了。这几句,可还听得?”
“听得!真真甚好!爷也时常,跟别人说上几句这诗么?”荀旸称此是诗,就勉强当之是诗吧。
“别人?什么别人?”荀旸愣了下,明白林靖问此一句的深意后,竟有些小得意,“平生第一次!没有别人。”
仰在荀旸臂弯里的林靖,忽然眉间紧蹙,似有吃痛之色。荀旸有些慌:“怎么了,林郎?我将你弄疼了?”
“爷,欺负我……”
“啊!是不是哪里弄疼了!”荀旸兵荒马乱起来。
林靖在荀旸腿上坐直了些:“忙活了一天,午后到现在可谓是水米未尽。爷可倒好,自个儿先喝了两盏酒,就将人如此抓着不放。如此一桌佳肴,难道只是为了眼馋这饥肠辘辘的林郎么!”
“是我不好!我们吃饭!”得知是饿了,荀旸松了口气,拢着对方腰身的胳膊,却紧了紧,“就这样坐着吃,好不好!”
“这样,如何使得!爷也累了一日。还有……”
“爷不累。林郎回来了,我哪里会累。还有什么?”
荀旸微微向外探身,看着脚下:“方才的梅酒,滴入靴中,把这鞋袜都弄湿了。”
“湿了?”荀旸看着林靖,缓缓弯腰,一手扶着腿上之人,一手探下去,将对方的鞋袜,直接脱了。
是可以将鞋这样直接拽下去的么!林靖瞳孔微张,双脚不觉蜷起来,身体也跟着一抖。
“湿了,就不穿了!穿湿鞋袜,对身体不好!”荀旸振振有词,一脸正经,怕对方坐不稳,又将人稳了稳,然后把自己的脚往前伸了半步,“踩上来!”
被缠不过,林靖依了荀旸,抬脚轻轻踩上去,调整坐姿,就满桌美食细细吃起来。
荀旸微侧脸看着,像观察一件艺术品,他从未觉得吃东西还可以如此斯文,如此精致:“林郎。”
林靖回脸看过来,筷子停在半空。
荀旸张开口,眼角夹笑。林靖笑着摇摇头,顺手将刚夹的那一筷嫩笋,喂了荀旸。
“好吃!谪仙大人,再赏一口!”
两人以奇怪的姿势,就这样吃了一会儿。荀旸还就林靖手中喝了盏酒,想起方才林靖的话,“林郎午后便水米未进?”
林靖点点头,从对方眼神中,他明白荀旸想问什么。他从怀中掏出巾帕试下口,又侧身,帮荀旸也擦了擦唇角:
“东市的玲珑阁,是做首饰头面的,最看重这旭日东升的霞光。所以今日特意起了个大早去观察多时,将日头升起后打在他家门前的位置都记录下来,这样我们设计方案的时候,也更能有的放矢不是?”
“……林郎,辛苦了!”荀旸此话发自肺腑。
“爷何必如此客气。这不是应该做的么?还有,刚掌灯时分去了趟南市的宫灯铺子。那羊角灯甚是明亮。我就想,若是换成我们这玻璃,大家合作玻璃灯,岂不是双赢?”
荀旸明白,这是林靖知道自己实在想知道他今天去了哪里,又做了什么;可又担心自己问出口,是不信任他,有查岗之嫌,于是林靖便假装若无其事地自己讲了出来。
眼前人的周全心思,再想想自己这两日的表现,荀旸一时无地自容。他将脸埋进林靖颈窝,感受那幽微处传来的细腻温热。
“林郎,是不是该安寝了?”
“好。”林靖踩着荀旸的脚,荡了荡,想要起身去找鞋子。
荀旸拦腰紧了紧拥抱:“鞋子湿了,便穿不得了!光脚,如何走得了路!”
看着荀旸带着侵略性的眼神,林靖此时方明白过来,后背发凉,一阵紧张。是自己太大意了!猎人就是猎人,就算与猎物推杯交盏,他的猎`杀本性从未变过。这不,獠牙已经露了出来!
“林郎!”荀旸将林靖直接打横抱在怀里,“我不想再做你的兄长……”
“不做兄长……”身下人猛然起身,将林靖的话直接哽断,“那做什么?”
“做林郎的夫君,好不好……”
天旋地转了几下,林靖被压在枕上:“可,我们和离了……那和离书上面的条款,还是爷逼迫我答应的。爷,忘了么……”
“和离了,又怎样?”荀旸抓着林靖未穿鞋袜的脚,塞进柔软的被子,“林郎,就不打算……再给我个名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