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旸准备搬回去。不过回，也有回的策略。

应该先拿小件物品去试水，比如杯盏什么的，目标小，万一仍然被那位赶出来，不至于兴师动众，太没面子。若是不加驱逐，那就是有戏，慢慢再将东西依次搬回去。

荀旸忙打发了小元子带着一小包东西回客栈探路。不多时，小六子一路小跑着回来。空手。看来东西是留下了，那就是有戏。

“公子说什么了？”

小元子擦着汗：“没见到公子，说是一早出门还没回来。”

眼看晌午了，这是去了哪里。“有人知道公子去做什么了吗，谁跟着呢？”

“说一早带了小六子出门，并未没说去哪。爷别急，趁公子不在，我们将东西再搬回去一些？”

荀旸点点头。又交代他再去备一桌好酒菜，把刘管家护送来的那坛梅子酒，也搬过去。再有就是，公子回来立马告诉他。

荀旸继续在铺子里协调开业筹备事项。刘管家来京之前，带着荀旸的书信，去求了此前跟着荀旸父亲的老账房先生。京中新铺开业，人地生疏，恐不习水土，还是自己人跟着放心，荀旸想请老账房先生出山坐镇。荀氏陶瓷当年在京中风光无两时，那账房冯先生便跟着躬身力博，打理经营，奈何如今老迈已年近古稀，实在心有余力不足。刘管家带着荀旸的诚意，再四登门，冯老先生方才答应让自己长子代为进京效力。

当然京中商场风云变幻，各方指数、趋势潮流走向等也是外人一时所不能尽然摸清的。所以荀旸考察良久，在本地也找了一位账房作为副手。

店内伙计，除了自己从栖霞带来的几人，荀旸也让朱三去张罗了一些往日知根知底的弟兄，稍加培训也是人人能独挡一面的好手。

荀旸向众人交代着开业的注意事项，又将各处玻璃陈设细细过了一遍，重要的主题装陈都覆盖上红绸，待开业仪式上作为亮点，一一向宾客们揭晓。

可直到午后申时仍不见林靖回来的消息，荀旸坐不住了。

他将往常跟林靖的小厮叫来当面问话，今早公子出门时可曾交代了什么；公子可带了什么东西，包裹什么的是否带了；公子近来可有什么异常；公接触过什么可以之人？还有，公子最近心情可还好？

一长串问题砸过来，那小厮应接不暇，慌慌乱乱有些接不住。

公子一早出门委实没交代什么；东西么是带了一些，但不多，看着像是什么书卷；要说公子近来有什么异常，这个爷不应该知道的更清楚一些吗？爷早晚和公子一处，公子若有什么不对的地方，爷第一时间就应该知道的。还有……昨日因那何公子请柬一事，爷缠着公子闹了一大通，任是个木头都看出来了，爷自己倒在这装无事人一般。

那小厮越说越激动，不像是来回话，倒像是给林靖打抱不平来的，到后面说到情真处直接挺身挽袖，将荀旸一顿“问责”。

荀旸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虽面上挂不住，但小厮说的也没错。看来昨天自己作的有点过分，连旁人都看不下去了。那面皮薄的林郎，岂不是更难为情？我……我还怀疑他和那何公子有私交，有其他心思……自己可真不是东西！若有是此刻有人，荀旸真想扇自己一巴掌。

难道林郎气不过，离家出走了？

想到这，荀旸觉得气血直冲脑门，一身冷汗让他的心跟着猛地抽搐几下。

去找！通通去找！铺子里眼下忙完手上事务的小厮，全部出去寻公子！

朱三常年混迹街头巷尾，对京城还是很熟悉，他自告奋勇，立马带头各处去找。

荀旸真切明白什么叫坐立不安。能怪谁，还不是自己作！不过林郎遇事冷静自若、万事周全的一个人，就算离家出走，也不会不辞而别，纸条子什么的，总会留一个吧。难道被人拐了去？

眼看掌灯时分了，仍然没有林靖的音讯。荀旸也顾不得什么当爷的面子，直接站到铺子门口等。正伸长脖子左顾右盼，忽见小元子骑马奔来。荀旸忙跨步迎上去：“可是找到公子了？”

“爷莫急！”小云子从马上跳下来，“打听到一早公子去了东市的玲玲阁，和那店家聊了聊招幌的方案，不多时便离开了。”

“离开之后呢？有说去哪了么？”

小元子一手扯着缰绳，一手胡乱擦了把脸上的汗：“说是沿街往南去了，说不定也是去和店家商议方案。那一片商铺多，爷想想公子还可能去哪家铺子，我带人逐个去找！”

“是了，铺子，我怎么没想到！我这就将近日在沟通的铺子名单，写与你！”荀旸忙转身回房。林靖在探访铺子，至少说明他还想着家里的事情，并没有一走了之。这让荀旸稍稍安心一些。

不过林靖出去都快一整天了，就算去商议方案，也没有一直不回来的道理。而且，天马上就黑下来，一般的铺子也要打烊了。

荀旸将最近可能沟通到的铺子都写在纸头上：“走！我和你们一起去！”

小元子等人忙拦住：“爷还是在家等信，万一公子回来了，爷也能第一时间知道！或者有其他什么事……爷也方便坐镇不是……”

正劝着，有小厮忙不迭地奔回来，一路高喊“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回来了？”荀旸一下站起来，迎至门前，往小厮身后看却并未见有人，“那公子呢？”

报信小厮道：“公子回客栈了，刚回来！我来报时公子正在下马。”

听闻林靖回来了，一切安好，原本神情紧张的荀旸，放松下来。他慢慢坐回椅子，端起一盏茶，轻描淡写道了句：“知道了。大家都各自去忙吧。”

众人面面相觑，猜不透人仰马翻闹了一整天、找了一整天的爷，好不容易公子回来了，他却又像事不关己一般，冷静得异常。

就像一场声势浩大的战役，战鼓齐鸣半日，众将士披马上阵厮杀真酣，却戛然而止，结束得莫名其妙、无声无息。

也许这是暴雨前的片刻宁静？不管怎样，众人陆续散去。

荀旸将自己关在隔间，掌灯时分也不见有任何吩咐。

小元子摸不着头脑，思想斗争了半日，还是去叩了门。进去一看，但见荀样阳案前静静看书。

看书？小元子还以为自己看错了。满城找了一天的公子，已经回来了。爷此前安排的酒菜包括那坛子千尊万贵的梅子酒，也都备好了。他却像没事人一样，看起了书？

“……爷，这晚饭，您是在这边……还是去那边？”

荀旸没回应，缓缓翻了一页书，换了个姿势，继续看。

“爷，梅酒备在了公子那边。若您不去，我去知会公子一声？”

荀旸合上书，缓缓抬起头：“备马！”

***

房门虚掩，烛火通明，隐约可以看到林靖在房内忙着什么。荀旸透过门缝细看看，确认了是林靖，他深深舒了口气，回身给小元子递了个眼神，示意他退下。

自己在门前立了片刻，后扯了扯衣领，轻咳一声，推门而入。

“林郎，回来了？”

荀旸语气平和，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平常的一句问候。

林靖站在桌前收拾着杯盏碗筷，听见荀旸来了，便持壶慢慢将两只大盏斟满。照往常，此时应该接一句，爷请坐之类的话。但林靖只应了句“嗯”，便闭口不再多说什么。

桌上灯光将林靖的影子打在地上，左右移动，慢慢爬到荀旸身上。

静。

房间只有杯碟轻碰的叮叮声，细碎而空旷，激荡在荀旸耳畔。

见对方不按常理出牌，荀旸倒吸一口凉气，心里更没了底。他用力咽了咽喉结，腿上似有千斤重，再迈不开半步，只略显拘束地站在那里。

“听闻爷今日一直在……找我？”

林靖仍然硬着嘴角，但说到“找我”时，语气却不觉柔和下来，整个人也不似方才那般透着冰冷。熟悉的林郎，回来了。

双方较量中，这硬碰硬向来最不可怕，也最小儿科。大不了你冲我撞，玉石俱损。即便碎成粉畿，两颗心仍然是硬的，分庭抗礼，各不相让，各不亏欠。

但是，如若剑拔弩张的双方，有一人柔软下来，势均力敌的紧绷局势，便会急转直下。

温柔刀，刀刀割人性命。

不过这温柔，荀旸求之不得，既得了，又甘之如饴，自甘沉溺，毫无招架之力。

看着眼前完好如常的林靖，想起日间听闻对方没了行踪时，那千百种不好的“万一”情形，在荀旸脑中转了又转，越转越像真有其事。绑架？遇刺？中毒？迷路被人骗走？现在想来自然都是无稽之谈，可当时情景下，荀旸真真切切觉得每一种都有可能。

荀旸不敢想象，这其中哪怕有一个“万一”成了真，自己又会怎样。

好在，林郎安然无事；好在，林郎温柔如初。

两个人静静地站着，谁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委屈？高兴？满足？万千滋味一下涌了上来，溃不成军的荀旸哽着喉结，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他索性直接来到桌前，端起那满满一盏酒，一口气灌了下去。

像下定了某种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