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直接顶过来，问到荀旸脸上：“爷到底想问什么？”
荀旸一下愣住。
自己想问什么，自己又想知道什么？林郎能去孔先生学堂读书，这是好事。连将军府都求着将子弟送去，想必这学堂自然是顶好的。林郎在那里读个一年半载，以他的资质，博个功名指日可待。商贾之家能出个仕子，那可是祖坟冒青烟的福气，这造化多少人求神拜佛也求不来。
明明是好事，可为什么自己在……生气？
荀旸眼睛微眨，目光从对方那带着倔强的眸子上挪开，缓缓下移，掠过那抹熟悉的颜色时，心不自觉一阵悸痛。
“我……你”荀旸喉结滚动，感觉有千万句话堵在那里，他咽了下喉结，挺直腰板，极力控制自己的语调，“你何时去孔先生那边？要……要住在学堂么？”
荀旸假装满不在乎，话一出口还是泄了底，七分关切三分恼，让语气听上去怪怪的。
林靖放下笔，将写好的请柬一封一封整理起来：“不急，等铺子开业的事情忙完，玻璃招幌第二批的方案可以全部做好。但这第三批的，恐怕要留一些爷独做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荀旸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
林靖抬眸看了眼近乎贴到自己面前的荀旸，摇摇头没做答，继续一封一封整理请柬，并按照收帖人关系亲疏，分类理成三大沓：“爷看看这些请柬是否可以，没问题的话，就让小元子他们去逐个递送了。”
荀旸看也不看，只盯着林靖，将对方递过来的请帖名录直接按在案上：“孔先生那边早就来信了让你去学堂？”
“是。”林靖轻轻点头。
“所有人都知道了？”荀旸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问。
“单小六子他们几人知道。”
”为什么不先告诉我！”荀旸跟进一步，他想让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睛。
然而林靖的目光落在远处，他不冷不认地道：“兄长现在不是也知道了？”
兄长？荀旸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那股气，噌一下又窜上来，鼻子中冷哼 一声：“兄长？你何曾把我这兄长放在眼中了！今日若不是云家小厮来说，我还全然不知学堂之事。遇事，你可曾问过我半分意见？”
“这请柬不正在询问爷的意见么！”林靖想从荀旸手下抽出请柬名录，奈何荀旸紧紧压着，根本抽不动。
“我不是说这个！”荀旸声音低沉，带着无力的愤怒。
“那爷……那兄长说的是什么？”林靖被荀旸无厘头的行为，搞得也有些窝火，又用力拽了两下那被死死压住的请柬名录。
荀旸较上劲，另一只手上来直接钳住林靖的手腕：“我想说的是……”
“放手！”林靖低声威胁，试着转了几下手腕，奈何跟本动弹不得，又恼又怒，看了眼周边各个忙碌到飞起的小厮，将声音压得更低：“放手！爷到底在闹什么！”
“你说我在闹？我何曾闹什么！”荀旸手上用力，眼看着林靖额间越蹙越紧，却越握越紧，无半分要松开的意思。
见拧不过荀旸，林靖索性不再挣扎，由着他报复似地抓着自己的手腕，高声对远处说道：“小元子，你来！爷让你把这些请柬递送出去！”
正在认真筛细粉的小元子，闻声手中一震，忙口中答应着，边在衣襟上擦着手，边一步三回头地朝着林靖这边的是非之地走过来。
林靖带着点挑衅，斜目看着荀旸：“兄长，这手……”
“真当爷奈何不了你么！”荀旸咬牙深呼一口气，松开林靖手腕，轻咳两声，气呼呼将双手背至身后。
小元子硬着头皮走到跟前，看着案上那皱成一团的名录，挠了挠头：“爷，公子，是将这些请柬送出去对么？”
“是！”林靖若无其事地说，“爷说了，好生送出去，按照名册逐家逐户去送，送帖子时多唤几个人一起，并穿上新制的衣衫。这可都是爷的体面，万万不能丢了。到时人家接帖子若有什么要话，也都好生记着，回来一并告知爷。”
小元子一句一应，点头如捣蒜，只恭敬站在那，不敢去拿那案上的名录，感觉多看一眼都是罪过。
“爷，这名录，可还有需要增删或调整之处？”
林靖将问题直接甩给荀旸，谁弄坏的名录谁负责递出去。
荀旸瞥了眼皱巴巴的名录，也没有动，阴阳怪气地道：“公子做的，又怎会有错？小元子，就按公子说的去做！”
小元子心中叫苦不迭，两位当爷的闹别扭，关我小元子什么事，何苦点名把我叫来，活生生夹在这中间受罪！
三人只站在那里，口头沟通了半日，却谁都不去碰案上的名录。最后还是急着逃离这是非之地的小元子没忍住，忙烫手似地用衣衫裹挟着名录和请帖、躲避瘟神似地、头也不回大步逃了。
林靖不想在当众跟荀旸掰扯什么，忙也转身回房去了，空留荀旸在那冰冷的阳光中，心焦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荀旸盯着案上的香炉看了又看，用目光来来回回勾勒着镂空的花纹，不知过了多久，炉火已熄，最后一丝炉烟也消尽在空中。他透过墨迹干涸的几支毛笔抬头看去，连院中小厮们也早没了身影，空空落落，恍恍惚惚。
荀旸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如此重要的事情，林郎选择与别人分享，也不愿意告诉自己。或许，这只是开始，还有更不愿意面对的事情，在后面排队等着。荀旸不敢深想下去，一种从未有过的疲倦感涌上心头。
日头西斜，光影已经移到廊下窗棂，窗内场景晦明难辨。荀旸仰坐在椅子里，目光放空。他也不清楚刚才自己为何会如此恼怒，更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恼怒些什么。
荀旸深叹一口气。连一个八竿子打不到的外人，都知道你林靖要去学堂读书了！而我，荀旸，你的夫君……好，听你的，是兄长……你的枕边兄长，竟然一直毫不知情！若不是那云家小厮不小心说漏了嘴，我荀旸现在还蒙在鼓里！
林靖啊林靖，你究竟把我荀旸当何人！名分，不给也罢，都是身外之物。可你，你有没有一分一毫将我放在眼里……我，我荀旸在你心里，真的就如此一文不值？就算夫君变兄长，难道兄长就无权知道你的接下来的打算不成？
搬去学堂就读这等大事，是能瞒得住的么！既然瞒不住，为何又要瞒我！还是说另有隐情，你林靖不便说出口？
荀旸一下从椅子中坐直，后背发凉，脸上发烫，心中火苗簇簇。
方才云家小厮讲那何公子也要搬去学堂，还通过云昶来打听林郎。素未谋面的两人，怎么就能“久仰盛名”？还正大光明、堂而皇之问别人打听林郎的人品、学识！京中纨绔的花花肠子，想必比那摔到地上的龙须酥更乱、更难捉摸。
在栖霞时，那张潮虽然各种死缠烂打、投其所好，但终究是个街头无赖，层次不够，水平不行，林郎自然看不上。这来京路上认识的赵翼，人聪明是聪明，也有眼力见，懂殷勤会讨好，可长相差了些，从几次林郎对他的反应来看，想来也是看不上的。但这何公子……似乎不太一样。
想到这何公子，荀旸拳头紧攥，眉毛拧成一团。
何公子，荀旸此前在云昶等人张罗的宴席上见过一两次，只是照面打个招呼而已，也并未留意人家鼻子眼啊长什么样。众人都说他与林郎眉眼相似。荀旸还一直纳闷，自己怎么没发现？
难道林郎听进心里去了，还留了意？
将军府的公子，出身名门；若眉眼和林郎相似，那长相自然能入得了林郎青眼；更关键的是，马上也要到孔先生的学堂读书，这同窗情谊岂能是其他人能比的！要出身有出身，要长相有长相，要情谊有情谊……还有，见过几次面，我连那何公子名讳都不知道。林靖你方才直接一挥而就写好了请柬，自是连人家姓甚名谁都一清二楚了！
荀旸猛地站起身，一身冷汗，让他手心发凉。想到林靖说不定私下见过那何公子，荀旸更坐不住了。他在衣襟上擦着手，沿着廊下栏杆，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
他方才还冲着林郎发脾气，还用力握他的手腕！想必那何公子不会如此粗鲁吧！京城的子弟，各个都有一套讨好人的功夫和手段。他想起许泽家的桃花妃舞，能摆在明面上让他看到的，都是冰山一角，见不得人的花招，应该大有所在。林郎，如此干净单纯之人，如何能招架得住这群妖孽的狂轰乱炸！
而且！林郎也要搬去学堂住。我荀旸是正人君子，自打认识以来，不管同榻还是同床，不论你林郎如何在昏睡中往我怀中钻，我都忍了又忍，死死守住那根线，从未越雷池半步。哪能谁都像我荀旸一般坐怀不乱、一身正气？
若和那何公子共住一室，那何公子保不齐……不对，那何公子一定以及肯定，要对林郎下手！
荀旸此时思绪很乱。他满脑子只一个念头，林郎要去学堂可以，但必须远离那何公子，更不能和那何公子同住一室！
想到此处，荀旸忙不迭向房内跑去，一把推开门，猛地冲到林靖面前，脱口而出：
“林郎，我不许你和那何公子睡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