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管家和窑上大师傅带着几车玻璃制品,赶到了京城,比预期还早了一两日。
“刘管家,你到的正是时候!”
荀旸翻身下车,抓着刘管家的手就往客栈中走,说自己刚买回来一大车宝贝,接下来就等着大师傅一起将这首批玻璃招幌的方案落地了。又问一路进京,可还顺利。
刘管家点头应着,招幌之事都听爷安排。这一路还算顺利,除了在乌鸦岭被人拦下纠缠了半日,其他基本畅通无阻,好在爷提前让我们做了些防范。不管怎么说,人货俱安,请爷验视。还道家中都好,太太还让给爷带了些亲制的冬装并一些干果,嘱咐爷身子要紧,不要总忙铺子的事。
荀旸让柳连去张罗接风酒,小元子等将玻璃制品及矿石运至铺中并着人好好保管。京中新铺子开业在即,荀旸让刘管家一行一起帮着搭把手,等忙过这一阵再回去。
玻璃矿石着色剂的制作环节,荀旸只带了小元子小六子几个近身的小厮打下手,人多口杂,这着色技术是他和林靖的秘密,暂时不能让外人知晓,防人之心不可无。
矿石提炼要经过研磨、淘洗、沉淀、提纯、风干、洗晒……等一系列步骤,且每一步都需反复多次,一顿操作下来,很是花了些心力和功夫。荀旸将淘炼的各色石粉药剂,分类细细装好,但在油纸包外侧只标注了简单的红黄绿等颜色名,既防泄密、也方便师傅们使用时寻找。
不过提炼氧化亚铜的赤铜矿石,他选了一块最为莹润透亮的,悄悄藏了起来。
这日午后,天气甚好,无风无云,只有院外探进来的一棵老银杏树上传来几声鸟鸣,衬得这深秋时光愈发平静。
荀旸和几个小厮在院中将风干的石粉,逐一过筛装袋。
粗粝嶙峋的矿石,经过一番炼化,幻身成细腻轻盈的粉末,或丹红、或深绿、或炫黑,还有硫镉矿的那一抹橙色,温暖得像那如高树悬挂的甜软香柿,日头一打,看得人心中暖暖的。
荀旸回身看了眼廊下的林靖。
炉香冉冉,公子翩翩,带着惯有的云淡风轻,林靖正揽襟执笔,在案前认真书写着铺子的开业请柬。檐角青瓦透出来几线阳光,直直打下来,光影交错的斑点,在林靖的衣袖上慢慢荡漾,偶尔溅出几点,却不偏不倚点到了荀旸心头。
端着一小碟氧化亚铜细粉,荀旸蹑手蹑脚从身后慢慢靠近林靖,想要吓他一吓。其实林靖早发现了荀旸的小动作,不待荀旸靠近,便转身打断了他的小伎俩,看着荀旸,若无其事地说道:
“爷是来监工的?商行几位行首的请柬已全部写好。根据爷的吩咐,打过交道的店铺,也同样送上帖子。再有就是关系较近的一些朋友,许氏瓷行、云乐楼自不必说,几家镖局的当家人也在名录之中。其他的,爷看看是否还有要增加的?”
“我看这些就够了。”荀旸往案上的请柬看去,“字如其人,林郎的字,是越发工整俊逸了!”
说着荀旸用手指沾了点碟中的氧化亚铜细粉,趁着林靖不注意,快速抹在对方的脸上,然后笑着跳开了。一抹氧化亚铜色留在玉瓷色的面颊,瞬间外溢,连耳垂脖颈都蔓染上红晕。
林靖忙放下笔,掏出巾帕拭着脸上的细粉,半嗔半恼:“爷怎么越大越像个孩子!”
捉弄了人,荀旸甚是开心:“这氧化亚铜色确实漂亮,我也抹几下,林郎看看颜色如何?”
荀旸在自己脸上也抹了两道,伸到林靖面前,让他品评。林靖摇摇头,抬手用巾帕帮荀旸擦了擦:“现下早过了端午,难不成还要往脸上抹雄黄、点朱砂不成!”
小六子抱着林靖的衣物、书籍等出来,一件件摆在日头下晾晒:“依我看,爷是想过节、想吃好吃的了!不过爷吃不吃不打紧,等忙过这一阵子,爷可要赏我们些钱买果子吃!”
“哈哈哈,你好生看顾着你家公子,自然有你的好处,哪里还少得了果子吃!”荀旸在小六子的脸上也抹了一道,“小六子,我就说你偏心吧!你看你只晾晒你家公子的衣物,怎么不顺道把我的也拿出来晒晒?”
小六子看了眼林靖,笑着回荀旸道:“爷的东西,自然是小元子和柳连在照料,哪里轮得上我!怎么爷连我这里的醋也要吃!莫不成爷手里端着的不是石粉,而是醋碟子不成!哈哈哈!”
荀旸笑着追赶小六子,又狠狠在他脸上补了两道红粉:“还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小六子在林郎身边待久了,这噎人的功夫,可真是见长!”
其他小厮也跟着哄笑成一团。玩性大发的荀旸索性闹腾起来,见一个抹一个。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人人脸上都要尝下这石粉的味道。
众人正闹着,外头有人来报,是云乐楼的小厮来传话:说这开业请柬,云少请荀爷记得,千万不要落下何防御使家的何公子。荀爷若不方便,他也可以代为递帖子。
历来仕商殊途,何况这何公子还出身颇有威望,就算现在没落了,那也是将军府,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一家小小的玻璃铺子开业,这请柬都根本没有资格送进那高门大宅里去。
荀旸没有立即表态,而是看向林靖,用目光询问他的意见。林靖思考片刻,不露声色地道:“云少既然要请这何公子,想必自是有他的道理。那就送一个帖子。我们尽了礼数,不过来不来,只凭那何公子的意愿了。”
林靖提笔一挥,须臾便将请柬写就,请那传话小厮带回给云昶,说劳烦云少费心周全。临走,荀旸又让人拿一串钱给这小厮,请他打酒吃。
那小厮笑着接过钱,道了谢,又闲话几句:“其实这也是何公子自己的意思。近来何公子去城南观中静修了一段时日,回来后何防御使像是想通了似的,对何公子的态度温和了起来,也准许他出门和朋友聚聚,只要是不耽误去孔先生的学堂即可。所以这等热闹的场合,何公子提醒我们爷,千万别落下他。”
“原来如此!给你家云少道声费心了,过几日,我专门请他喝酒!”荀旸放下石粉碟子,用巾帕擦着手,忽觉哪里不对,停下手中动作,像是想到了什么,看了眼林靖和小元子,“在观中静修,莫非是城南的白云观?”
“这个小的就不大清楚了,不过白云观向来灵验……”那小厮欲言又止,忙岔开话题,“这何公子马上要去学堂读书了,所以趁这段时间好好热闹下,等住去了孔先生那里的学堂,估计就要拘束起来了。对了!林公子是不是也要去孔先生那读书了?昨儿我给我家爷牵马,何公子还跟我们爷提起林公子,问品性如何,书读得如何,说久闻其名却从未见过,不过马上要做同窗了!”
“你要与那何公子做同窗了?!”荀旸看着林靖,震惊得嘴巴都合不上。
那小厮看看荀旸又看看林靖:“荀爷……难道不知道?是小的说错了什么吗……”
荀旸猛咳两声,手里的巾帕用力擦了又擦:“知道……当然知道!那什么……这不正在晾晒衣物用品么,刚好去学堂用得上!”
见气氛不对,那小厮忙拿着给那何公子的请柬,脚不踩地地告辞走了。
院内瞬间安静下来,阳光的暖意也仿佛瞬间消失,直勾勾地打在上那碟氧化亚铜细粉上,分外刺目。荀旸觉得胸口一阵憋闷,呼吸也沉重起来。他抬眼环视院中诸人。林郎要去孔先生学堂读书一事,众人似乎都知道,只单单瞒着他一人!
众小厮赶紧捡起手里的事情,埋头忙起来:一个枕头横过来竖过去,一把细粉更是筛了又筛……大家没有比此时更刻苦卖力的了,也没有比此时更嫌自己事情不够多的了!
林靖轻轻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默默回到案前,若无其事地继续写他的请柬。
荀旸几步跟过去,站定在案前,也不吭声,只直愣愣看着林靖,呼吸一声重似一声。
林靖就当荀旸不存在,眼睛也没抬一下,自顾自写着。
荀旸双手撑在案上,俯身向前,恨不能贴在林靖耳边,声音低沉中带着沙哑:“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
林靖不动声色地反问回去,从荀旸半圈过来的手臂中探身出去,细细持笔蘸墨,复又收回腕肘,一笔一划写着请柬上的名字,写好后,又慢慢折起来,放在案前一角。
怨气中掺杂着怒气,荀旸红涨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林靖若无其事地摆弄着这些请柬,不知哪来的无名之火,在林靖慢条斯理的动作中越窜越高,呼出的气息更是将林靖耳畔的细发,搅动得飘忽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林靖抬眸顶上荀旸的目光:
“爷到底想问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