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旸回去一看,林靖果然备了一桌酒菜在等自己。他忙端着带回来的桂花羊羹,眼角噙笑走上前,还假装不经意地试探着询问今日的处置是否合适。
林靖先将一个热帕子递给荀旸,请他擦拭过手坐在桌旁,随后斟了满杯酒递上:“爷的处置方式自然是高明!我在边上冷眼看着,这朱三虽行事莽撞了些,倒还是个热心肠,本色不坏。能为爷所用,对铺子也是大有裨益的。”
依林靖看来,不出七日朱三定然会找上门来,还说什么“兵马未动,安保先行”:“这次也算因祸得福了。林靖先敬爷一杯!”
能得林靖如此肯定,荀旸自是开心得不得了,先前还有些忐忑的心情,瞬间释然。他接过酒,轻轻与林靖碰杯,含笑一饮而尽,眼神自始至终就没有从对方身上挪开过半分。
“林郎!”
荀旸看着烛火映衬下的林靖,借着融融酒意千般话语涌上心头,却一时之间不知从何说起。他唤了声对方的名字,欲言又止。沉默让这杯盘间的灯光更加晃动。
林靖感受到荀旸目光的追随。每每叫自己的名字,又没有立马出现下文的话,这下文,往往便多了点不可描述的意味。林靖没有接荀旸的话,也没有抬头看对方,只持壶将两人的酒盏,复又斟满:
“爷,这是今秋启坛的枇杷酒,此时饮用,最是生津润肺。刚温过一遍,爷新伤刚愈,小喝上几盏对身子也有裨益。”
“好,那我再喝几盏。原来是枇杷酒,刚想说怎么有股枇杷果的清甜。确实醇美甘香,只是……”荀旸含笑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他挪了挪椅子,离林靖更近了些,衣肩恨不能蹭在人家身上,“……只是相比我们酿的梅酒,少了些韵味……和情致。”
情致?什么情?林靖持筷夹了些细笋到荀旸碟中。
两人有段时间没有单独一起小酌了。上次还是荀旸赴京前昔,荀旸再三央求下,林靖将二人暮春时节共酿的两坛梅酒,开了一坛。
那时两人刚刚和离,各怀心思,带着紧张又难测的复杂情绪期待着,喝了一杯又一杯,虽说到底期待些什么,两人也没有明确概念。只是觉得多喝一杯,那所期待之事,那朦朦胧胧的情愫,以及若离若即的二人,便会更近一步。
若问那日梅酒的具体味道,荀旸此时早已记不太清,但那次小酌时,红烛掩映下双颊微红的林郎,林郎亲手剥好的粒粒红榴籽,红榴籽搭配琥珀色梅酒同饮之后的幸福感,荀旸却是在夜深人静时一遍又一遍回忆温习。
当然还有第二日酒醒后,宽衣解带、冠发散乱的情景。事后单仅想一想,就令荀旸心悸不已。以至于时至今日,荀旸仍然坚信是林靖哄骗着把自己搞到床上,却始终不给自己一个名分。
见林靖听到但未接茬,让自己这份欲言又止的停顿,多了份说不清的黏腻。
荀旸尝了尝面前碟中的细笋丝,清爽脆嫩,味觉随着心绪,被调动得活跃起来:“林郎,梅酒,还有一坛,正封存在家中。下次再有人来京时,让他们就一道带了来吧。”
林靖不置可否。荀旸看来,不反对就是同意。这梅酒,他还要同林靖再饮一次,单独品尝,唯有彼此,就像现在。
月色溶溶,晚风徐徐,酒意微醺,红烛摇曳。
灯前二人,正推杯换盏。看着眼前人,荀旸的胸口暖融融的。
眼下,这玻璃生意在京城的路子,也算蹚平了。先是借助云乐楼的升级换代,将玻璃招幌和食器在这京城好好亮了相,同时弄冰室玻璃的名号,也跟着在这富贵地也崭露了头角。接着与许氏陶瓷签署了招幌合作协议,眼下大半年的生意都已经定了。最重要的入商行一事虽坎坷,也算有惊无险地解决,铺子店面也已准备就绪,不日便可以开张迎客。
荀旸对壮志即将得酬、未来胜券在握的当下状态,很是满足,甚至有些小得意。
他举杯对着林靖,想随酒说几句私房话。素日生意场上张口就来的应酬本事,此时却半分不剩。
酒杯都举起来了,总得说点什么。感谢一直以来的相辅相助?不对不对,怎么就成辅助了?林郎是主力军,是家中的顶梁柱!要不……关心下孔先生那边的学堂安排?若孔先生要求林郎住去学堂怎么办?毕竟尊师重教的风气如此兴盛,林郎定然会听从建议。不行!林郎不能搬出去!这茬还是别提。
荀旸不得不承认,在林靖面前,自己总是患得患失、拿捏着小心。唯恐哪句话不妥惹恼了对方。当然,林靖向来行事妥帖、情绪稳定,甚少被荀旸惹恼。全是荀旸自己臆想。
“林郎……这酒不错,你也喝!”荀旸终于憋出了他的祝酒词。
林靖放低酒盏,与荀旸碰了个碰,仰头一饮而尽。然后面不改色地与荀旸又搛了些菜。礼尚往来,荀旸将带来的羊羹夹了块给林靖。林靖会意,也没道谢,直接夹起来吃了。
房内一片静默。只有房外墙角的蛐蛐声,幽幽传来,空旷、清远。
一身冰台色绣袍的林靖,正端坐桌前,自带一股超逸出尘的清冷气质。荀旸觉得,与初相识时的那个怯生生的小夫郎相较,眼前之人更为轻松自信、也更踌躇满志。
这是自己一名不文时,陪自己寻矿采石、白手起家的小夫郎;也是以德报怨,对自己百般照拂的同龄伙伴;更是出谋划策,在生意中屡屡出彩的生意智囊 ;当然了,还是夜夜同床共榻的枕边人,字面意义上的。
夜色阑珊,酒意正浓,两人近在咫尺。
荀旸看着这熟悉的眼前人,把盏弄烛,持壶运筷。一颦一笑间,温柔得体尽显。
若时间能定格当下,和林郎长长久久如此,该多好!念头一出,荀旸倒把自己吓了一跳。自己怎么会生出这种想法?从未有过要和一人长久下去的心思,这是想给出承诺,还是想同对方要一个承诺?
“承诺”一词一出,荀旸不觉心中一抖。他没敢再去看眼前的林靖,低眸夹了一筷子眼前的菜,满口吞下去,也没留意吃的是什么。
在京城的这些日子,荀旸愈发明白一个道理:很多事情,并非你想做、你努力了,就一定能完美达成。生意如此,人,亦是如此。
虽说眼下林郎在自己身边忙着生意上的事情。终究商仕殊途,自己在生意场打拼,而林郎也有自己的天地。自己不可能将对方像金丝雀一样,圈养在身边。此前的渣渣荀旸或许可以,自己做不到。自己既然开了这笼门,又岂能忍心再将其捉回?将来鹏鸟飞于九天,自己这凡尘俗子,除了举头仰望,又能奢望些什么呢!
或许是酒劲使然,想到这里,一股难抑的复杂情绪,给荀旸眼底笼上了层淡淡的忧伤。
林靖起身说了句话,荀旸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忧伤中,只点头应着,并没细听是什么。趁着林靖离席,荀旸又自斟自饮了几杯。待林靖回来,荀旸已经开始眼饧耳热。
林靖带回了件外罩,轻轻帮荀旸披在肩上:“爷,天凉了,喝了热酒,稍坐坐,就去歇息吧。”
荀旸回头望向林靖,双眸剪水,清澈明媚,不觉醉眼惺忪地看呆了,似乎想沉溺其间,永远沉沦。
“怎么了,林郎?”
见林靖额间微蹙,眼底水花乱了波澜,荀旸也跟着紧张起来,忙问缘故。
“爷……手。”林靖急得绯红染上脸颊。
荀旸不解,紧张得双手紧握:“手……什么手?”
林靖往自己的手上,递了个眼神,同时急得用力往外拽。荀旸循着目光看去,恍然大悟,猛地松开手:“抱歉!林郎,我不是有意的!对不起……握疼了吧!”
荀旸自知失了分寸。可方才怎么就鬼使神差地抓住了林郎的手?
林靖揉着被钳红了的手,背过身去整理下情绪,片刻后,回身对着目光微微闪躲的荀旸道:“爷,方才许家传话来,说第一批的几个店铺都约好了日子,明日根据顺序,我们逐一登门、去勾兑方案细节。”
“好。”荀旸亦步亦趋地跟在林靖身后,“明日第一家应该是陶记果品铺子,他家的荷花酥和青梅乳酪最为有名,还有什么林檎旋、海棠糕,也都不错。明天我们早些去,先买些细果尝尝再开始找他们聊,如何?”
林靖点点头:“听爷的。”
荀旸碎碎念着明天要聊的其他铺子:“接下来还有烛火铺子,林郎晚间读书,上好的蜡烛明亮且稳定,对眼睛好,明日也采买些蜡烛回来。再有……”
林靖忍俊不禁,笑了笑。
林郎……笑了!荀旸跟着傻乐,挠了挠头:“林郎,笑什么?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爷先用盏茶,压压酒劲。”林靖给荀旸端了盏茶,“知道的呢,明白爷要明天去忙生意的事。不知道的,还以为爷带着我们逛街游玩呢!明天还有鼠药铺子,难道也要买些回来么?”
一定是今天的酒,让人意乱情迷,林郎竟也开起了玩笑,荀旸笑道:“鼠药么,自然也可以买些。我前些日子刚在楼角看到只蜜瓜大的老鼠。明日正好买些来,送给这掌柜的!”
两人说笑一番,荀旸也忘记了方才的忧伤情绪,一阵静默后,脱口来了句:“天凉了,晚间林郎就别再那榻上安寝了。”
不在榻上,那只有里间的床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 —— 顾城《远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