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荀旸要来拜访，赵行首早推脱称病，避而不见。
子既不来，我宁不往？我荀旸要见你们，自有本事让你们心甘情愿来相见！
林靖取了热鸡子，给荀旸细细滚敷着眼睛。荀旸一边听着小厮们汇报事务，一边让他们去准备车马，交代再带些家伙式儿，万一等会打起来，咱不能没还手的准备。
“爷要去打架？”柳连端着托盘过来，接过林靖递过的鸡子，低声问了句。
荀旸哈哈大笑了几声：“对！去打架！有人拦了我们的路，爷亲自带人去疏通疏通！”
出门前，荀旸让人向那赵行首家又递了拜帖，称饮冰室玻璃的两位当家人，有要事要与赵行首相商，还望不吝赐教。
谁知车行不到两盏茶的功夫，赵家就传话过来，说那赵行首还是病得卧床不起，议事会前恐怕是好不了了。请两位爷还是调转车头回去，免得白跑一趟。
回头是不能够的！
荀旸摇着他那扇子，也学林靖，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让小厮再去递贴，还特意点出关键词“乌鸦岭”。
荀旸一副志在必得的架势，放下车帘，摇着扇子，歪头笑嘻嘻看着林靖：“林郎觉得我这扇子，怎么样？林郎现在是秀才小相公，作为兄长，我自是不能给林郎丢人，要勤扇一扇这铜臭气。”
“兄长这扇子，甚好！”
“那人呢？”
从荀旸微微上扬的眼角，林靖看出，这是个正经问题，也是个不那么正经的试探。他没有直接回答，侧转身，单手撩起帘子，向窗外看去。
形形色色的商贩布于街道两旁，衣食住行、百姓起居坐卧所需所用，无不应有尽有，热闹非凡。虽说商人为社会主流所不齿，属于不入流的末业，但若无这九流之末的商业，百姓生活将会多么乏味无趣，王土之上，又将如何沉寂？
林靖放下帘子，端正坐好。街上叫卖声，透出车窗此起彼伏传来。
荀旸摇着扇子，等林靖回答。而林靖清冷依旧，不知在想些什么，神色多了正气，眼神也变得深邃悠远。
荀旸看着眼前人，不觉也跟着坐的端正了些，像名受训学童，静听师长有什么指示。
“爷，外面这做糖人的，不知做得如何？我们买来尝尝？”
什么？买糖人？！荀旸以为自己听岔了，怎么忽然提糖人？带着疑惑，他忙掀了帘子往外看去。车行不远处确实是一个糖人摊子，摊前围了一圈人，正对摊主做糖技术拍掌叫好！
不过又能怎么样呢？买！要啥买啥。
可尊下一本正经的样子，人家还以为是想了不少好词美句、要来评价人家，怎么就岔开了要去买糖人！
荀旸让停了车，唤小元子过来，着他去买几支糖人，并嘱咐尽量挑几个寓意喜庆、纹路细腻的。街上人杂，公子新裁制的这身月白锦袍，免得挤坏了，他和公子就不下车了。
小元子笑着应声去了。
林靖垂眸看了眼身上的这件新衣，一身衣服而已，爷何时这样小气起来，还担心别人给挤坏？
荀旸看出林靖的疑惑，蹭过来，一本正经地道：“我宝贝的不是衣服，而是林郎你的名声？”
“名声？”林靖更是不解了。“宝贝”二字划过耳边，听得人心痒。不过林靖不打算接这茬。
“对，名声！”荀旸又靠近了些。
“你想想呀，林郎长得如此俊秀出众，来日金榜高中，打马游街，他们岂不是一眼就认出了你！然后满大街吆喝起来，说林郎是吃了他家糖人才一举中第的。然后他们打出什么状元郎糖人的名号，可怎么使得？谁都休想打我们林郎的主意！”
“爷怎知我下届秋闱时，就一定能考中？若是屡试不第，考到七老八十胡子都白了，成了个糟老头，哪还有人记得！”
明知荀旸说的都是些着三不着两的玩笑话，林靖竟然认真接了下去。
荀旸有些受宠若惊，眼角都要笑弯了：“林郎就算白了须发，也定是个帅气老头！怎会没人记得？我……”
荀旸的“我记得”还没说出口，就被买糖人回来的小元子给打断了。
小元子进来递上满满一捧糖人，有生肖的、有折枝花样的、还有和合二仙等神仙的。
荀旸一把接过，亲自递到林靖面前，让眼前人选有没有喜欢的。林靖挑了两支。
剩下的荀旸塞回给小元子，让他出去与大家分食。真是的！爷正说到重要内容，竟冒冒失失进来，给爷打断了！
林靖将那支折枝桃花给了荀旸，自己留了一只小猴子！
荀旸接过来，不禁莞尔。林郎，确实像是小猴，晚间隔着被子衣衫，那攀缠过来的拥抱，不就如一只攀援而上的小猴子吗。所幸林郎都是夜深人静、睡着后才如此。自己被勾起的羞羞反应，也只有天知地知自己知。
林靖咬了口糖人，满口酥脆爽甜，点头称赞：
“爷也尝尝！这拜帖递过去，一来一回还有时间，爷莫如吃上个糖人，待等会到了，和那赵家放狠话的时候，口中裹着这蜜糖，扔出去的刀子，听着也便没那么痛，不是么！”
荀旸大嚼几口，糖渣渣留在嘴角，被林靖掏出巾帕轻轻擦了去。
荀旸笑得更甜了，不过他转念又一想，眉眼带了些认真：
“林郎，吃着糖人进行交涉谈判，这是名副其实的‘糖里藏刀’吧！但这种心口不一的人，林郎会愿意与之为伍么？”
林靖现在读圣贤书，走经世路，将来也是要为官做宰、管理一方百姓的。在读书人心中，商人机关算尽、追名逐利这一套，向来为人所不齿。而此时他荀旸，正带着林靖，为了在京城落脚大动干戈地设计用策。
荀旸读着林靖的表情。若他心怀鄙夷将如何？若他转身而去将如何……不对，林郎清楚我们去做什么，而且他自愿通往，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也是认可的吧？
“爷，糖人要化了。”
林靖察觉荀旸的表情轻微变化，隔着巾帕，轻轻推了下对方的手腕。
“爷是君子。”
“什么？”荀旸回眸看着林靖。
“爷方才不是问‘人如何’么？”林靖将两人手中的糖人竹签收好，放置一旁，“子曰，‘君子矜而不争，群而不党’，爷向来行事坦荡，且凡事有谋略、不迂腐，堪称孔圣人口中文质彬彬的君子！”
说完，林靖循着眼角瞥到的目光，正正迎了上去。
荀旸倒被这迎来的目光烫了一下。彬彬君子？在说我吗？这夸奖，境界未免有些太高，直接请出孔圣人对君子的评价。荀旸有些招架不住。
不过，怎么说呢，荀旸板住脸，轻描淡写道了句，“林郎过奖了，愧不敢当”。然后拿捏着背过身去掀开窗帘，将脸探出去，以免这咧开的嘴角被人看到。
抬眼却见派去赵家送帖子的小厮，兴冲冲跑回来，边跑边高声喊着：“爷！赵家有请！爷！”
如荀旸所料，听过乌鸦岭这个关键词，赵家态度明显有变，这紧闭的大门，也朝荀旸打开了。
***
赵家长子赵翕，出面接待了荀旸和林靖。
称季节更换，家父偶感时疾，不便见客，若有什么事情，同他讲也是一样的。
荀旸也不藏着掖着：“赵行首病着，原不应此时劳他烦心。只是荀某近来听到个小道消息，感觉很是有必要同您知会一声。毕竟二公子回京途中，略略受过我家林郎的一点援助。而且，马上我荀氏玻璃就要如商会了，今后还要指望赵行首多多观照提携！”
“既然是小道消息，忽略即罢，何需弄冰室玻璃的两位当家人亲自前来！”
赵翕做为未来赵氏货行的接班人，自也不是寻常人。他喝了口茶，不露声色地想送客。
“赵公子，不想听听这小道消息么？”荀旸笑笑，摇起他的折扇，很有股羽扇纶巾、运筹帷幄的气派。
赵翕也淡淡笑笑：“想必就是荀爷提到的，什么乌鸦岭之事吧。车坏途中，路遇侠义之人，出手送了车辆物资。只能说明，我们赵氏货行，声名远播、朋友众多。”
“有些是朋友，有些就未必了吧……好茶！”荀旸端起茶盏闻了闻，“乌鸦岭上张老鸹，荀某来京时也遇到了。不过就没那么幸运了，被摆了荆棘条，小命差点折进去，不过对方还是坏了我半数玻璃货，外加不少银两。我如此说，想必赵公子明白吧？”
“赵某不甚明白。荀爷和这乌鸦岭产生龃龉，与我赵家什么相干？”
荀旸哈哈笑了两声：“乌鸦岭，有名的匪窝。什么朋友相助的话，赵公子也只敢在家中提吧。若被外人知晓……有句话叫‘人言可畏’么，还有句话叫‘三人成虎’？传出个赵家‘通匪’的谣言，想必也是大有可能的！赵公子以为呢？”
“一派胡言！”
“算了，赵公子既如此疾言厉色，那是我荀旸多管闲事了。商行议事会不日在即，到时再议吧。”
见二人要走，赵翕忙跨步上前拦住：“我赵家与荀家素无恩怨，为何要如此相逼？”
荀旸甩掉赵翕想要抓来的手：“是，赵家与荀家素无恩怨，赵行首又是为何始终不同意我入商会，且百般阻拦我荀氏玻璃在京城落脚呢？
“荀爷此言差矣！能不能在京城落脚，那要看荀爷自己的本事。岂是家父做得了主的？”
“令堂，做得了主！以及，来了这半日，想必令堂的病，也该好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