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床,林靖想起方才乌鸦岭之事,翻身要看荀旸身上是否受伤。
帷幔遮床,烛影晃动,逼仄且暧昧的空间,夜色如此撩人。
青丝如瀑、手若柔荑且只着了薄薄一层中衣的林靖,若一时摸到不该摸的地方,把自己勾起来,血气方刚的年纪,谁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万一把持不住,该如何是好?
虽然也想……可眼下,不可以!
不可以!荀旸提醒自己不可以,他强行调整气息,让自己神志归位,还说了那番“兄长贤弟不合礼仪之类”的话,隐忍着阻止了林靖,半哄半骗将对方安置在身旁枕上。
冷静了片刻,荀旸见林靖眼眸微转,似有话要讲,但又眉间轻蹙犹豫如何说,心中暗自笑了笑,忽觉眼前人、尤为可爱起来。
荀旸给林靖掖了下被角,露出白皙精致的下巴,自己也侧在枕上道:“手握赵家的这个把柄,林郎想知道我们接下来会如何,对吧?”
林靖平静的眼神中透着一丝不忍:“爷自是有了主意的。不过‘通匪’的罪名……”
荀旸翻身平躺,双臂交叠枕于其上,抬眼看向被摇曳烛火打得时明时暗的床帷顶部:
“我荀旸一届商人,最是利益至上。眼前我与赵家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怨,以通匪的罪名,将他们送上公堂,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见林靖没有吭声,荀旸侧过脸来,眼里夹着笑:“当然,如果那赵翼敢对你动什么歪心思,那就另当别论!”
林靖翻身平躺在枕上,轻轻摇了摇头,不再作声。他知道荀旸是为自己好,也清楚荀旸做事有分寸。
荀旸也翻身,循着枕头追过来,侧脸贴到林靖柔软细密的发丝,便伸手挽了一绺在指上,慢慢缠绕把弄着。
“林郎!”荀旸在枕上抬起头,轻轻唤了声眼前人。
林靖仍闭目躺着,面上平静无澜,只应了声,“嗯!”
荀旸上半身空悬在那里,看着一旁的眼前人,眉长入鬓而不失英气,鼻梁高挺勾出一股清冷之姿,睫毛微动、呼吸匀称地躺在自己身侧,明明离得这么近,可又觉得隔着千山万水。
精致的唇部线条,将那抹……额,对……那抹氧化亚铜色,圈在其中。床帐中光线昏暗,唇上的那抹红漾出汹涌澎湃的力量。
荀旸觉得自己马上要沉溺其中。所幸林靖站在那岸边崖石上唤醒自己。
“爷!”林靖的声音带着一丝痛意。
“怎么了,林郎?”荀旸稍稍回过神。
“爷,你扯到我头发了!”
“啊!抱歉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扯疼了吧!我……对不起!”
荀旸低头一看,缠在自己手指上的头发,都扯直了!这是要给人家薅下来吗?边道歉边手忙脚乱地拆开头发,还给人家!
林靖微微仰起脖子,一手从后将头发全部拢向里侧,一瀑青丝,顺滑地在枕上流淌起来。
“爷,无妨!天不早了,早些睡吧。”
荀旸应着,翻身下地去熄了灯。回床后,两人保持着安全距离,各持一被,相安无事地睡下。
月光透出窗棂洒进来,隔成方胜的形状,印在地上。窗外的蛐蛐声,幽幽传来。夜确实深了。
“林郎今后有何打算?”
话一出口,荀旸就后悔得恨不能捏住自己的嘴!
怎么就冒出这样一问?人家来了这许多天,也没见你跟人聊起今后的打算。以及早不问,晚不问,非要在此时此刻、缠着人家、谈天谈地谈人生理想吗!
什么叫“今后的打算”?这话听着像是人家到了穷途末路、无路可走了,需要你这位“人生导师”来给人家卜算前程、出谋划策!
你身旁躺着的何许人也?就算不是文曲星下凡,那也是功名加身、高你几个层级的读书人!人家明明过了院试,光明的仕途之路正铺在面前!还打算什么?铆足劲向前冲啊!不然呢?被你这个小商人关在房内,继续做你的林哥儿小夫郎!
身侧的呼吸声匀称且平静。
荀旸根本没敢动,被子里的手,死死拽住被角。四周垂挂的幔帐就像悬崖峭壁,将荀旸孤零零的这句话,又弹了回来,回声起此彼伏,撞得荀旸的耳膜都要炸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荀旸看来,大约隔了一个世纪,身侧人也没有回答。大概是睡着了,没听到!
荀旸轻轻松了口气。暗下决定,今后要学会谨言慎行,再不能着三不着两地信口开河。正准备闭目睡去,身旁却传来林靖的声音:
“爷放心!此次原是带着恩师的嘱托来拜见孔先生。无论孔先生作何安排,自有他老人家的道理。我只需谨记五经勤读、学无遗力即可。且秋闱还隔着明年一整年,尚有时间准备。”
这句“尚有时间”,荀旸听出来话里有话,跟了句:“秋闱尚有时间,那林郎‘现在’准备做什么呢?”
“现在?”林靖语气中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轻快,“……现在睡觉。”
是啊,“现在”快子时了,这么晚不睡觉,难不成起来秉烛夜游不成。
荀旸忙说:“哦!怪我不好,天色这么晚,还拉着林郎说话,耽误林郎休息。”
“跟爷玩笑一句,爷莫要当真。”林靖在被子中微微动了下,窸窸窣窣的声音,让荀旸的耳膜继续被暴击。
“没事,不过时辰确实不早了,今日林郎还喝了酒,身体一定乏了。”
林靖睁开眼,也看着黑暗中的床帷顶部,继续道:“当然之后是在京中游学一番,还是回去跟着先生读书,晚些时候再做打算。不过现在是弄冰室玻璃,能否在京城落脚的关键时期。爷别凡事都一个人扛着。若不嫌弃,林靖愿意做些力所能及的。”
“不嫌弃!不嫌弃!非常需要林郎相助!林郎一定要帮我!”
荀旸激动得一下子从枕上弹起来,感觉应该伸出手握住对方庆祝一下。可借着微弱的月光,只见身旁的林靖,正一丝不苟、端端正正躺在被子里,仅仅露出那张精致清冷的脸庞和枕侧那一湾瀑布般的头发,并无半分要与他击掌言庆的意思。
荀旸略略赧颜,好在有夜色遮掩,他挠了挠头,复又钻进被子里躺好。
“林郎,不管怎样,别从家中搬走,好么?”
荀旸冒冒失失又跟了一句,话刚脱口,就开始后悔。
苍天老爷,这算什么话!这又是什么危险发言?在说梦话、鬼话?荀旸感觉今天被什么附了体,净是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言语!
二人已经和离,原本就是要搬出荀家的,且栖霞林靖现在住的那处院落,你荀旸不是抢先给买下了吗!难道你想搞“金屋藏娇”,将林靖长长久久困在那院子里?
若将来有一日人家金榜题名了,持印上任,做了一方父母官,难道你还将人堵在你家中不可!人家是走仕途之路,你一届商贾,即便再有钱,那社会地位也是低贱如草芥,根本拿不上台面!
到时路上相遇,人家能停轿掀帘跟你说句话,就算你祖坟冒青烟了。怎么?!还想将青天大老爷拘在你家不放?你家是啥风水宝地不成?还是说你那里住了什么菩萨,能降妖除魔、或者保人家仕途顺遂?
如此想着,荀旸心下莫名涌起一股伤感。
定是今日多喝了几杯,这会酒劲上来了,荀旸觉得眼睛更酸楚了,还泛出些潮来。
他翻身朝外,背对着林靖躺过去,找补了一句:“天不早了,睡吧。”
“好。”
***
第二日一早,荀旸顶着略带乌黑的眼圈,坐在餐桌前。
林靖往脸上瞧了瞧,心下自是明白为何如此。他盛了一碗碧玉粥,双手递给荀旸:
“爷近日诸事烦劳,用眼过度,今日还要外出见人,稍后用热鸡子敷一敷,待眼睛舒服些,再出门吧。”
荀旸将粥接过去,道了谢,点头应了林靖的建议,并往对方餐碟中夹了一块梅花酥酪。
早餐时分也是各项事务汇报的档口,一众小厮在旁跟着。
林靖转身交代自己身旁小六子:“帮爷去煮几个鸡子,要煮透,多煮些时候。拿来时记得用巾帕多包几层,凉了,就不好敷了。”
见柳连也站在一旁,又道:“小六子粗枝大叶的,若弄不好,恐耽误了爷的事。柳连心细,烦劳跟着一起吧。”
小六子和柳连一同去了。
荀旸低头将手中的粥吃完,自己添了半碗,又给林靖夹了块马蹄糕。嘴角压着笑,心中兀自感慨,这日光与月光,就是不同。
月光下的林郎,借着酒劲和睡意,软糯易捏,像只晕乎乎的小兽,时不时总会往拱出被子,钻到自己怀里。
日光下的林靖,则一派端雅君子之姿,清冷超逸,自带疏离感。不管做什么,都是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带着股读书人的……呆气。
想到“呆气”这个词,荀旸嘴角没有压住,乐了出来。
林靖看了眼荀旸:“爷,今日去赵行首家,都谁跟着?”
荀旸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轻咳一声,正了正仪态道,示意小元子跟着,并带好那一张赵家马车的交易凭据,又指了指身后两个小厮:“再有你们两个跟着吧。此事保密,到时不管看到了什么或听到什么,都要装作无事发生,懂了么?”
小元子等点头应了。
正说着,小六子和柳连带着煮好的鸡子,一前一后走了进来。还带来一个令人心堵的消息:
席行首和许行首,近日皆有事,这一期的商行议事会,都告了假!
真是扶了东墙倒西墙!不过荀旸倒不以为意,他吃了口茶,徐徐道:“料到了,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