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记事起，林靖就没出过栖霞。此次来京也算是头一次出远门。就算与那何公子有三分相似，又如何？总不至于为了在京城落下脚，因着面相有几分神似，就去将军府与人攀关系。

林靖起身敬了个满杯，道：“初来京城，今后还需承蒙诸位观照！”

“诸位如此说，下次有机会我们一起见见这何公子！” 荀旸上前与林靖碰了个满盏，又悄声对林靖道了句，“不过林郎就是林郎，何曾与别人相似。”

这时小元子从外走来，悄悄在荀旸耳边低语几句。

荀旸面上冷静如常，心中实则兴奋异常。他略想了想，对小云子交代道：“天凉了，记得换个厚实些的车帘，行车漏风就不好了。”

小元子领话去了。

荀旸拎着一杯酒，来至许泽跟前：“许兄，商行三位行首，眼下就差赵行首这股东风了。许兄有何看法？”

许泽与荀旸碰了下杯，面带难色：“荀兄，说句为难的话，小弟与那赵行首因有一线业务相似，所以平时交往不多，容小弟再想想办法。”

荀旸明白许泽指的是赵家有一支业务不大的瓷器生意。笑道：“赵行首家的瓷器生意并不大，且主要业务在外地，想必许兄经营招幌生意，与他们也产生不了太大影响。所以赵行首因此而来为难许兄的生意伙伴，也就我荀氏玻璃入商行，说不大通啊。”

荀旸边说，斟满酒与许泽又碰了下杯。

许泽满饮此杯，叹了口气：“荀兄所言极是。小弟此前也递过几次帖子，赵行首皆以身体不适，俱未露面。”

荀旸未置可否，嘴角勾着一抹冷笑：“赵行首不易见，所以许兄近来见了不少陶瓷同行及招幌店家。”

许泽给荀旸倒酒的手顿了顿，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诧异，虽是一刹，荀旸还是察觉到了，他持杯接着许泽倒酒，笑而不语。

“都是些业务往来，荀兄若是有兴趣，下次带上荀兄一起。”

酒又喝了几巡，一时酒酣席散，荀旸与林靖准备乘车回去。

夜深露重，这里刚喝过热酒，出门被冷风吹了容易头疼。荀旸接过让小厮备好的带帽披风，当众批在林靖身上。

荀旸向来金尊玉贵惯了，哪里服侍过别人，颈前的两根系绳，怎么也系不好。林靖脸颊上浮起一抹红，这么多人看着呢，怎么能让爷给自己穿衣。

“爷，我自己来。”

林靖忙伸手去弄衣领处的绳带，但荀旸也在忙着牵扯，于是手忙脚乱的四只手，被那两根绳带，活生生缠到了一处。

“手怎么这样凉？”

荀旸手指碰到对方，凉凉的，见对方没躲，不知哪来的念头，也没客气，就势直接抓住林靖的手，细细软软握进手心。

木木酥酥、心中痒痒的，似有万千蝴蝶在眼前飞舞，蝶翅翻飞，将点点亮光照入心底。原来牵住一个人的手，是这种感觉。

荀旸想攥得更紧些，又恐弄疼了眼前人。于是将手带至唇边，莫名想吻一吻，又怕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林靖脸薄、一时害羞就不好了。所以临时改成了轻轻哈气，帮对方暖着手，又柔声道，“无妨，我能系好。”

湿热的哈气，打在自己手上，林靖眼前闪过一幕白光，不知是冷热交替出现的幻觉，还是酒劲上来了，只觉一阵眩晕，脚下也跟着不听使唤，软了起来。

荀旸觉察出握在掌心的手指力度有变，眼前人跟着有些后仰，忙从绳带中挣出另一只手，拦腰向上托住，半揽在怀中。

就这样众目睽睽下，林靖在荀旸臂弯中缓了半日，方回过神来，忙后退半步，泪光点点地看着荀旸，“爷，我无事……这绳带不系也无妨。”

掌心的手，挣扎着想要抽走。荀旸却握得更紧了些，还促狭地挑挑眉，“绳带不系，一时被风扑了，岂不着凉。”

林靖红了脸，眼角的泪光，更充盈了。荀旸若再不松手，眼角的那滴泪，可是要落下来了。

荀旸的心一下化了，他不忍心再捉弄眼前人，忙松了手。就在松手的一瞬，还是假装无意地在人家手上摩挲了一下。

荀旸按照平常系鞋带的样式，粗粗给披风挽了个结：“你看，爷这不也系上了！”

林靖瞥了一眼胸前这一团乱的绳结，点头应了句，“很好，多谢爷！”

一旁辞别的宾客，见状忍不住笑着打趣：“荀兄，真真会疼人！能得如此夫君，林兄有福了！”

“哈哈哈，系个披风而已！钱兄过奖了！”荀旸说着，就势牵住披风中的那只手，大踏步超门外走出。

林靖跟在荀旸身侧，试着挣开牵着自己的这只温暖大手，试了两下，都未果，也便不再反抗，面上风轻云淡地向外走。

可到了马车前，荀旸的这只手也没松开。荀旸自己先一步上车，回身就着牵住的手，将身后的林靖拉上马车，并让对方坐在自己身侧。

马车向客栈行驶起来。车内没有燃灯，借着窗帘外时不时打进来的各类光线，荀旸看着垂眸而坐的林靖，瘦小、无助、惹人怜。

“手指这样冷，怎么还会出汗？”

荀旸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巾帕，昏昏的光线下，帮林靖擦着手心与指肚渗出的细汗。

“爷……我自己来！”林靖声音有些颤，巾帕在手中撩拨，心下却被弄得发痒。

荀旸没吭声，而是将握在掌心的手，向自己身侧又拽了拽。

林靖自知拗不过荀旸，便任他擦拭，口中却鬼使神差地说了句，“爷冷么？”

握着巾帕的手，顿了顿，“爷不冷，不信，你摸摸……”

林靖觉得自己的手被骤然抬高，跟着向前伸去，却忽然摸到一处柔软的肌肤，烫烫的，近旁还带有温热的湿气打来。他下意识触电似地躲了一下，却被那只大手附上来，紧紧按住。

荀旸压着林靖的手，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了几下：“你看，爷不冷的。”

车内明明暗暗，林靖一时觉得燥热，一时又紧张到冒冷汗。全程林靖大气也不敢喘，好在路程不远，不然林靖马上要窒息了。

进得房内，灯烛燃起，亮光下的林靖，从刚才那如醉如梦的不真实状态中，清醒了过来。

光亮，是万能解药，可以驱散一切的歪邪念头。光亮下的林靖自己脱掉披风，喝了盏茶稳稳心神，面上挂起惯有的清冷之色。

“爷，是觉得商行入会之事，是许公子从中作梗？”见房内只有荀旸和小元子，林靖说出了自己心中的疑惑。

荀旸点点头，示意小元子关上门窗，自己也喝了一盏茶。

小元子掩上最后一扇窗，走过来：“既然这玻璃招幌这么好，连小的都能知道肯定赚钱，为何那许公子，为何还要从中作梗？”

“招幌这块肥肉马上到手，但许泽想要的可不止这些。他看中的是整个玻璃生意。”荀旸放下茶盏，一脸正色地道，“招幌生意赚的是有时有晌的钱，虽眼下银利许家拿十之其六，但合约期限一到，我们就将生意收回来了。”

荀旸起身，在房内慢慢踱起步子：

“招幌生意对许家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但对我们而言则至关重要。许泽知道我们要依靠这招幌生意在京城打开局面，所以肯让出大部分银利与他。所以他虽也想吃招幌这块肥肉，但也在赌，赌我们更着急。若我们将荀氏玻璃之后的生意，再分一些请他代理，或让他入股，他便顺了意。想必也没这档子从中左拦右挡的事了。”

林靖深以为然，点头道：“但爷想的是，弄冰室玻璃的生意，必须在我们自己手中。”

小元子挠了挠头：“既然这许公子藏了贪心，我们换家合作伙伴不就行了吗？”

一句话把荀旸逗笑了：“能在京城多年屹立不倒 ，一定有过人的经营理念、模式和经验，值得我们学习不是？再者，爷都许诺了人家，消息也都放了出去，难道还让爷出尔反尔不成！到时候生意起来了，你们都谦虚着点，也都机灵着点，多看多学多上心！”

小元子给二人又斟了茶，笑着道：“小的记下了！”

沉思了一会儿，荀旸又道：“他以为他窜罗几家招幌店铺和陶瓷店铺，私下去向赵行首软磨硬泡施压，让那赵行首投反对票，我们就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荀旸示意小元子：“说说那辆马车的事吧！”

“马车？”林靖看着荀旸和小元子，有些不解，但料到定和方才酒席上小元子耳语之事有关。

原来私下荀旸派人去查赵翼来京时、所乘乌鸦岭的那驾马车。刚才小元子来报，事成了。所以荀旸心中才有了更多底气，向许泽挑明他已得知许泽与几家铺子在暗通款曲，当众给他一个警示。

乌鸦岭虽集结的都是些绿林糙汉，但也算有组织有纪律，到手财物品皆有账目名录，像马车这种的大件物品，都会刻上特殊标记。这也是上次在乌鸦岭上，荀旸无意间发现的。

只要找到赵翼乘坐的这辆马车，找出上面乌鸦岭的标记，便有了赵行首通匪的证据，人证物证俱在，就算不去公堂，也有了拿捏对方的武器。

果不其然，赵家有钱根本看不上那俗气车辆，到家后就令人去处理了。赵家小厮随手卖给一个行脚商队，还好小元子到的及时，在京郊给拦了下来，不然走远了，天南海北去哪里找！

小元子声情并茂地细细汇报着：

“那群商人听说我们要买车，先是不肯，觉得我们无理取闹，后来见我们执意要买，便开始漫天要价。还好我机灵，说这车带着扯不清的官司，正准备报官呢。他们不卖也可以，跟着一同回去上公堂吧！那群人一听吓坏了，商队运送的都是些急货，货期耽误不得，便答应原价卖给我们。”

小元子从怀中掏出一个信封递给荀旸：“这是他们与赵家钱货交易的凭据，还有赵家小厮画的字呢！”

荀旸展开看了看，不住点头：“做得好！这事千万要保密！”

“方才酒宴上，爷跟我说什么车帘子要厚实些，不能漏风什么的，我一下就听明白了！此前跟去买车的几个人，都靠得住！放心吧爷！”

***

闹腾了一天。一时上了床，荀旸与林靖两人脸对脸躺在枕上。

林靖在里侧，眼睛中映着摇曳烛光，亮亮的。眉间微蹙，带着隐忧，欲言又止。

荀旸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眼前人，忍住想要上扬的嘴角。果然，林靖问出了他料定会问的那个问题：

“爷，乌鸦岭那样凶险，此事爷怎么不跟我提？”

“嗐！小事一桩，而且有惊无险，哪里值得一提？小元子惯会大惊小怪，你休要信他！怎么林郎那么紧张我呀？”

“那爷有没有受伤？快让我看看！”说着林靖翻身坐起，要来掀荀旸的衣服。

“哎……林郎！现在我可是你的兄长，不是你的夫君！你是没有权利看我身子的！”

荀旸让林靖在枕上躺好，伸手在对方的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一时熄了灯，两人保持着安全距离，相安无事地闭目睡下。

可半醒半梦间，林靖又拥了过来，紧紧抱住荀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