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匆匆而过，秋天已迫不及待抹去了春日留下的痕迹。

门塔特隆推开房门，揉了揉鼻子。

不对劲。伊万平日向来对自己的气息十分收敛，为何今天却不管不顾任凭它们暴走？

难道……

她几乎是撞开了他的房门。

情况比她想象中好的多。

他垂头丧气地软在椅子里，拿着瓶酒拼命灌。

“很明显吗？”他抬起头，端详她的脸色，“抱歉。”

“你得给我一个解释。”

“好吧，”他把最后一滴酒吞进肚里，“有点长，鉴于我一肚子酒精，说话可能有点不利索。见谅吧。

“我是个什么东西，你也清楚。按你们的话来说……叫什么来着……啊，温迪戈。

“最初，我和我的族人一样，凭着神赋予我们的能力……呵，神，祂也配……附身于人，然后行凶，杀人，吃人。就这样不知做了多少次，过了多少年。

“然后突然有一天，我有了理性，或者说智慧，总之，一种能让我克制本能，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东西。我想是两种血液中和的缘故。

“随之而来的还有好奇心，因为那时我头一次明白，原来本能不是引导一切的东西，原来除了鲜血这世上还有别的东西。

“所以第一次，我占据一个人的身体，不是为了去“”谋害他的同伴，而是为了借这副不会引来他人恐惧的外表，去见识，去观察这个世界。

“一开始，我只在边境那些偏僻地方活动。后来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去了更繁荣，对我而言也更危险的地方。果不其然，有个赏金猎人发现了我，一路追杀，我走投无路，投到一支朝圣者队伍里。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关键是，你父……嗯……那种血只占我体内的一小部分，它能帮我克制自己的猎杀本能，能帮我压抑自己的渴血欲望，却无法将它们彻底消灭。”

门塔特隆说道：“所以今天，就是因为它们失控了。”

“没错。它们一直想要冲破束缚。”伊万看了她一眼，说道：“别摆出一副可怜我的表情。我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今日之事是个意外，我的情况我清楚。反正有你在这儿，就算我失控，也造不成什么破坏的。”伊万揉了揉脸，“你走吧，让我自己一个人待着。”

门塔特隆沉着脸，不知在想什么。良久，她转身走出房间。

窗外，落叶纷飞，秋阴不散。

安娜近来的心绪不好。纽斯特正变得越来越容易疲倦。

先前吸引它的文茨皮尔，现在它已全然失了兴趣。只是慵懒地趴在门边，时不时抬起眼皮，远远看上一回。

而最让安娜不安的是，相较以前，它反而不喜欢黏在安娜身边了。而是越发喜欢到处蹭家具，到处留下自己的气味。

她在自己床边给它准备了一个小窝，软软和和，它却不喜欢。只是终日懒在门边，一动不动。

而最能逗乐的伊万却好几天不见踪影。习惯了他在身边咋咋呼呼，安娜还有些适应不过来。

门塔特隆说他染了风寒，躺在床上发高烧。安娜想去看他，只又放心不下纽斯特。

她这段时间几乎不出门了，生怕错过它的最后时刻。

秋日的暖阳，透过放下的护窗板撒在地上，分成一道道细线。安娜心不在焉，翻着一本小说，方块字争先恐后，挤进她的目光，却被她统统忽视。埃拉菲亚时不时低下头，看着脚边毛茸茸的大狗。

听着它微微的呼噜声，她觉得安心。可到了最后，阳光撤进乌云，天花板的阴影盖掉细线。她无论如何都听不见这个声音了。

她从椅子上滑下去，蹲在地上，端详着这个陪她长大的大狗。蹲到腿都麻了，站起来两眼发黑，她才终于承认，它已经不在了。

她到杂物间去，翻找一把旧铲子。翻来翻去，直觉得胳膊发麻，脑子也发麻，就像吃多了辣一样。

东西扔的到处都是，她看了心烦意乱，却总也找不着那把铲子。她抬起头，四处张望，忽然发现它就躺在自己手边，一次次被她忽略。

她拿着铲子，一铲土一铲土，在后院的白杨树下，挖出一个方方正正的墓穴，拿几大块布，裹住纽斯特，小心翼翼地放好，亲手撒了几把土，填好，夯实地面。

她把铲子放回杂物间，回到空虚的卧室，想在椅子上休息休息，坐下才发现，大腿上不知什么时候，在哪里割了一个口子，鲜血直流。

门塔特隆来，同她聊天，和她散步，安娜心不在焉，她说的话，穿进耳朵，跑去了不知什么地方。

过了一星期，伊万的病好全了，他到安娜家去，和她讲起自己病中怎样无聊，怎样把衣服袖口上的缝线一针一针，来回数了二百九三遍。

他求安娜陪他出门散心，她提议就到文茨皮尔去。他听了只是摇头，嫌森林里松球磕脚，鹌鹑乱钻，道路崎岖，鬼针草老勾住衣服，麻雀老在枝头上跳，抖下来的被虫蛀的树叶老是落在他头上。

他认为不如到卡尔德拉去，正赶上赶集日，也许能碰到不少新鲜事。

安娜点了头，他自称是为了白蹭门塔特隆的马车，又好说歹说，强死强活拉上了她。

城里热闹得很。红花客栈的大院里，横七竖八全是乡下的马车。有的屁股朝天，车辕捅进地里，拱出一堆湿乎乎的土。有的辕把向上，大得出奇的车厢沾满即便是暴雨也冲不干净的硬泥巴。

农夫爱惜帽子，拿手帕包着，两根手指扯住布头，监督店伙计给马喂荞麦。几只母鸡伸着脚，偷偷摸摸靠近，伸嘴啄去一口草料，慌慌张张地跑开。

来历不明的小商人，向路人推销飞毯。门塔特隆看了，一脸不信。流浪民族的大马车，停在风滚草广场，五彩斑斓，画着神话传说。两个渔夫，木头套鞋呱嗒呱嗒响，走进医生家打算放一放血。

逛了大半天，他们进了金杯酒馆，找了处位置坐下。

火烤着的铁架上插着母火鸡，金黄的焦皮流着苹果酒。女仆捧着餐盘，在大呼小叫中晕头转向。

有一群人，占据了最大的一张桌，吵吵嚷嚷，言语污秽，举止粗俗。门塔特隆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蹙起眉，不悦道：

“是白狮的人。”

“他们怎么了？”安娜问。

“一群雇佣兵，不外乎是一伙拿武器的流氓。”

“他们的老大我倒认得，”伊万接口，“人不错，只是对手下太纵容。”

他无意间瞥见那群人中的一个，而那人也发觉了他的目光，朝他笑了笑。

“怎么了？”见伊万陡然变了脸色，安娜关切道。

“没什么，”他沉下脸，“我出去透透气。”

门塔特隆的眉头蹙得更紧了。店里人太多，食物的香味，酒气，以及隐隐约约的信息素，全都混在一起，干扰了她的感应。

那先前回应伊万视线的人，也跟着起身出了门。

安娜想追出去，却被她拦住。

“先等等。”

过了不到五分钟，外面突然传来激烈的争执声。

二人对视一眼，立马冲出酒馆。

就见伊万死命抓着自己胳膊，下唇都已生生咬出了血来。而那名雇佣兵则是站在一旁，冷笑道。

“我倒要看看，如果你当众现了原形，她究竟会怎么做。”

伊万瞪了他一眼，转过身，跌跌撞撞地朝小巷口走去。

可还没走出几步，他就两眼一黑，栽倒在地上。

“伊万！”安娜喊着，冲过去接住他。

门塔特隆盯着那个雇佣兵，终于确信了他的身份。

她握紧拳头，大步上前，一把揪住它的衣领。

“哟，你来了，贱人。”它笑道。

门塔特隆当众给了它一拳，头也不回，在众目睽睽之下，抱起神志不清的伊万，低声对安娜说道：“去找叶果雷奇。”

马车上，伊万已是冷汗淋漓，口中不断呢喃着呓语。

“去我那儿吧。”安娜说道，别开眼，莫名觉得门塔特隆把伊万搂在怀里的场面刺眼得很。

“我那儿离得近。”她补充。

门塔特隆低头观察了一番伊万的情况，点了点头，打起帘子，知会叶果雷奇。

夜幕已至，蝉鸣震耳欲聋。

安娜端着盆水，走上楼，行到卧室门前，无意中听见门塔特隆在对伊万说些什么。

“你当真不打算接受我的提议吗？”

“倘若，”是伊万，他醒了，却还十分虚弱，声音有气无力，“倘若我真的接受你的提议。那么诚然，两种血液既已平衡，我也许能像普通人类一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但是，到那时候，我还是我自己吗？人类吸收了过分的兽血，就会不可避免地异化，成为和我们一样的东西。这不就是兽化病的由来吗？反过来想想，如果是你，你会把一个感染变异的家伙看为人类，视作原来的他吗？

“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可是，必须克制本能，克制自身的兽性，不止是我，他们人类不也是一样的吗。但凡是一个正常人，都知道不能饿了就随便抢东西吃，渴了不能随便喝人的水。

“饿了，渴了，这都是最基本的生理需求，而想要去满足它，也都是最基本的本能在驱使。然而大部分人都不会为此而不择手段，为何？不正因为是理性在起作用吗？

“理性告诉他们，不能这样做，否则会招来麻烦，招来他人的憎恨，会让自己的名声败坏，总之有许多比本能更强大的东西，在阻止他们这么做。假设放在我那些未开化的同伴身上，它们哪会顾忌这些。

“怕死，求生，这是所有生物都会有的本能。但他们却会为了理想，为了家人，为了朋友，诸如此类的事物，而主动违反本能，主动踏上死路。

“所以我说，克制本能，不止是我要每时每刻地做到，他们也一样。只不过，在我的难度更大些罢了。”

“……这样新鲜的见解，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安娜费了好大劲，才没把水盆摔在地上。她花半晌时间反应过来，然后悄悄后退一段距离，加重脚步，敲了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