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卡尔德拉下起了雪。
安娜·奥涅茨想门塔特隆·列弗科维奇或许早已忘了她们曾经的约定。
但严格说来,那怎么能算得上约定呢?她凭什么要求高高在上的公爵大人记得她和一个默默无闻的乡下女孩的几句玩笑话呢?
她趴倒在餐桌上,蓝色桌布被挤出好几层褶皱,米哈伊尔的颜料放在眼前,韦切利奥小小的银雕头像神态严肃,一点都不同情沮丧至极的埃拉菲亚。
纽斯特从壁炉旁呜咽着跳了起来,安娜闻声转过头,脸颊肉堆在桌上。
原来是毛乎乎的大狗靠得离炉火太近,火星迸出来烫着了它的屁股。
安娜一时没忍住笑出了声,结果骨头撞在硬邦邦的桌板上疼得她龇牙咧嘴。
十月,天气已经很冷,这天竟没有下雪。安娜披着斗篷,到森林里散心。
短短数月,文茨皮尔便已和夏日时大不一样了。
少有人来的森林里,一道车辙也没有,连送报员留下的马蹄印,都被雪遮盖得不留一丝痕迹。
安娜裹着围巾,埋起半张脸。
山毛榉树叶在冷风中瑟瑟,太阳这时仿佛只是起了个照明的作用。
命中注定,还是机缘巧合?之后的许多年里,安娜·奥涅茨将会有许多时间去思考。倘若她当初选了另一条路,去了另一个地方。那她和门塔特隆,又将迎来怎样的结局。
文茨皮尔的尽头,悬崖的边缘,有一处无人知晓年龄的堡垒废墟。
从前,老教师告诉她,那是在极为遥远的过去,古帝国分崩离析之时,先辈们抵御魔兽入侵的据点。它挺过了那段最危险的岁月,却在时间的侵袭下倾颓坍塌,最终成了如今的模样。
在安娜很小的时候,她就喜欢到这片废墟之上,俯视里海边的卡尔德拉。在完全没有外力干扰的情况下,静静地打发完一整天。
那时她还没能从父亲的离弃和母亲的病逝中走出。每每会想起彼尔姆的花园,花园里裸肩的女神像。以及她和父亲在花园长椅上度过的许多时光。
她曾经很崇拜他。
他带着世界的一部分来到安娜身边。是他告诉安娜,当今国王是个从不吝惜赞美和笑容的青年人,不像先王一样不苟言笑。
是他教会安娜如何在纸上勾画出瑞尔博斯繁复的文字。是他教会安娜读懂经书上晦涩难懂的字句。是他让安娜明白,在彼尔姆之外,还有一个她从未见识过的世界。
她甚至还幻想过,她能在他的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可事实证明了,一切只不过是少时的天真。
她们要走了。而他什么也没做。马科罗夫的大门永远不会为她敞开。
幸而那段日子早已逝去。她在之后平静如水的生活中,渐渐放下了一切。
有一天,她陪着卡捷琳娜沿里河散步,听见河水在冰层下经流入海。蓦然发现,曾经那段鲜血淋漓的回忆,而今仅剩下一丝淡淡的愁绪。
即便午夜梦回,仍会为了它伤感乃至于落泪。但是,它已不再成为她难以释怀的痛苦。
她在一处水洼前停下,弯腰敲碎凝结的薄冰,拾起里头被冻僵了的绛红色白杨叶,放进口袋,等它慢慢回暖。
堡垒依然在那儿,看不出任何改变。叫安娜简直无法想象,它究竟是如何在风刀霜剑下变为如今的废墟。
蛛网灰的残垣中,仅剩一截苦苦支撑的楼梯,连接着二层建筑。白蔓丛生,灯芯草低伏地面。风铃草,鳞毛蕨,全是白色的,不知是雪,还是它们原本的颜色。
安娜走上台阶,伸手抚过攀附断壁的石斛,脚下,白霜在细细低语。
她走上二层,出乎意料的,看见门塔特隆坐在一根倒塌的石柱上,背靠着墙,低头读一卷手稿。
风停了,喧嚣之后便是极度的静谧。在这人迹罕至的森林中,在这被人遗忘的废墟中,仿佛天地间仅剩她们二人,只听得书页翻动,雪鹀轻鸣。
实在不愿打扰,也实在不好打扰。安娜转身正欲离开,却被叫住。
“既然来了,为何要走?冬日里难得有这样可以出来散心的日子,这时候离开岂不是白跑一趟。”
见被发现,安娜不好装聋作哑,只得转身登上阶梯,站上二层平台。
门塔特隆卷起手稿,扫开积雪,拍了拍身旁一处空位。
安娜纠结半晌,方走过去坐好。却是一副正襟危坐的姿态,倒比见了学监的小孩子还要紧张十倍。
“你似乎很怕我?”门塔特隆俯下身,胳膊肘撑着大腿,偏头看她,“我又不会吃人。”
安娜抬起眼睛,见她满眼认真,况且她也确乎没什么架子,又曾救过她一命,这才稍稍放松下来。
“这就对了。”门塔特隆把手稿放到一边,直起身,散漫地往后一靠。
“我并非有意爽约,”想让眼前的埃拉菲亚主动搭话是不可能的了,于是她率先提起话头,“不,也可以说是有意的吧。”
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
“秋日里雨水多,不好出门。冬日里成日下雪,我在家里躺软了骨头,愈发懒怠出门。平白叫你空等,倒是我的不对。安娜可会怪我?”
“怎么会……”她还记得。安娜希望自己的喜悦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好容易有了心思出来走走,没想到运气这样好,碰上了你。这倒也提醒了我,回去得好好活动一番筋骨了。可不能又从床上滚下来。到那时候可就没人来扶我了。”
“没想到,”安娜轻笑道,“您也有这样的一面。”
“那么,安娜可还愿意再给我次机会?”门塔特隆说道,“这回我不会再失约了。”
照明灯般的太阳,似乎有了些温度。它穿过几片乌云,在月影白的空中闲逛。
既开了话头,顺着它聊下去便容易了许多。列弗科维奇,远比安娜想象中要好相处。
那晚,安娜看着窗台上积攒起的树叶,心想她真的会来吗?
她会来的。安娜很确信。
天公作美。风雪敛了脾性。
安娜正把湿衣服挂到壁炉前面,就听见一通马蹄声渐行渐近,接着是矮院门碾过泥土,靴子踏过结冰地的声音。
然后门响了,安娜甩甩手,抿了抿头发,走过去开门。
“打扰到你了吗?”
门外站着门塔特隆,笑吟吟地如是问道。
虽说安娜一直相信她会来,可真见着了人,她还是手足无措了起来。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门塔特隆看她揉着裙袍,说道。
“不,”她连忙否认,“绝不会。”
“那安娜怎么一见了我就这么紧张?”
这让她怎样回答呢?说她在她心中一直是个传奇人物?
安娜至今还记得,当年卡达拉投降的消息传到彼尔姆,所有人欢呼雀跃的样子,滴酒不沾的父亲那天喝得烂醉,连终日板着一张脸的管家面上都有了笑影。
她是人人口中的英雄,她见了她怎么可能不紧张。
似是看出了她的想法,门塔特隆温声道:
“安娜,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她拉起她的手,示意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我是我父亲的第十三个孩子,家里兄姊众多,他们都是十分了不起的人,都干出了十分了不起的事业。而我,是我们当中最不起眼的那个。
“文不能文,武不能武。学什么都是最慢的那个。我第一次骑马,结果连控缰的力度拿不准。一个用力过度,马撒开蹄子狂奔,我撞在一棵树上,左脸都给枝杈刮出了一道口子。
“我第一次提笔写字,那笔叛逆得很,写出来的东西和我长兄挂在厅堂里的字简直不像同一个东西。
“即便时至今日,我已做出了许多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大事。每每与他们对比,还是会自惭形秽。
“所以,安娜,我说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我不是什么英雄,只是个普通人。有很多不擅长的事,有很多不明白的事。一样有喜怒哀乐,一样会在坏天气里不想出门。
“旁人口中的所谓传奇故事,多半是添油加醋,倒把我吹得好像是什么天神下凡。其实不然。
“其他人也就罢了,他们没有见过我,没有听我讲过自己的糗事。安娜既见过了,听过了,便不要再把我当作什么必须要供起来的人物。
“在我面前,你实在不必如此小心翼翼。”
安娜不曾想她竟愿意同自己解释这么多,先前的紧张此时也消了几分。
“旁的人都愿意别人把自己看得举足轻重,巴不得他们在自己面前诚惶诚恐,”她笑道,“您倒反了过来。”
“这才是我想要的呢。”门塔特隆也跟着笑道,“我最讨厌那些繁文缛节。”
之后的日子里,她常常来访,时间一长,倒成了她的一个习惯。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水壶放在室外,夜里都会被冻炸。
寒冷没有影响到她们的好心情。
门塔特隆总骑着钓鱼那天的黑马。镂刻花纹的马鞍扣在它略微凹陷的脊背上,没装马刺的皮靴夹着它光滑的肚子。
她把它系在院里的木桩上,它低着长脖颈啃光了周围的一圈草。
她在门口拍干净斗篷上的雪,下巴蹭着翻毛领子,乍一看像是凭空长出了大胡子。
安娜拿出花瓶形状的茶炊,泡一壶胡萝卜茶,有时是甜菜茶,有时是加白糖的红茶。
门塔特隆坐在沙发上,用马鞭逗着纽斯特玩。
茶香满了屋子,她们围坐在炉火旁。门塔特隆从怀里拿出雪茄盒,问一句“介意吗?”然后安娜摇摇头,和她谈起上冻的里海,白了头的教堂尖顶,落羽松的叶子全掉光了,纽斯特被烧秃的毛长好了。
通红的炭噼里啪啦,有时打断她们的谈话。热气暖着屋子,引出安娜积在窗台的树叶的酒精味。
原来习惯一个人的存在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