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东西在滴滴答答的响。
门塔特隆睁开眼,发现自己坐在宴会长桌的主位。红色长方桌巾上,银盘里的食物腐败难以辨认,覆着一层惨绿色的菌丝状物。
外面仿佛是在下雨,雨水从石砖的缝隙间漏了进来。
落地灯不点自亮,平白照得昏暗的大厅通明。
那惨绿色的物质长满了斑斑点点的红,并且还在随着滴水声不断增加。
她抬起头,看清天花板的穹顶之上,挂满了倒吊的肢体。
那不是水,是血。
她被旭日的阳光刺醒。
眼前的天花板并没有挂着铁钩和碎肢。确实下过了雨,空气中有潮木的气息。
床边立着一部书架,书架上摆着盆栽、水罐、摆钟和裁开的书。书架边放着画具,画板上没来得及取下的水彩画沾了些脏东西。
画具旁摆着张扶手椅,扶手椅上睡着一位埃拉菲亚女孩。她看起来至多不超过二十岁,褐色双角上各有两支分叉,左角还系着一条蓝色发带。
门塔特隆试着起身,下床,腿却使不上力,软绵绵撞在地上。
不是什么大问题,她只是在床上躺了太久罢了。
弄出来的动静吵醒了埃拉菲亚,她皱着眉,下意识朝声源投去目光。
“我吵醒你了吗。”门塔特隆扶床坐好,带着歉意说道。
明明安娜才是这里的主人,严格来说还对眼前的人有着救命之恩。可现在她倒反过来,成了窘迫的那边。
这位明明重伤初愈的女性,一身粗布麻衣,刚刚还因为虚弱跌在地上,却丝毫没有狼狈之感。
那双墨池般的眼睛,不带任何探究之意,却仿佛能够直接看透人心。本能让安娜对她有着无端的亲近,理性又告诉她自己不能在她面前失了分寸。
“没、没有。”安娜连忙回答。
门塔特隆打量她一会儿,自觉休息够了,试着使了使力,两手撑着床板站了起来。
她摆一摆手,示意不用安娜搀扶。
“叨扰多日,我也该走了。”
“现在?”安娜诧异道。她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没什么大不了的。”
门塔特隆理了理衣服,发现身上套着一件对她而言有些小了的粗麻衬衣,同样面料的长裤也短了一截,裤脚卡在她的膝盖下头。
安娜更窘了。
门塔特隆倒也不在意。她穿上放在床脚刷洗干净的靴子,拿走一旁损坏得不像样的佩剑,说道:“情况特殊,没有能够报答之物。不过你放心,这份人情我会记住的。”
她的语气虽温和,却摆明了心意已定。安娜让开路,跟在她后面,送她离开。
夏雨后,凉爽的气息沁人心脾,叫刚醒的公爵胸中畅快不少。
她走过光溜溜的橡木地板,年久的木头在脚底下嘎吱作响。打成结的杏仁黄窗帘印着白耧斗,从二楼能直接看见小小的客厅。
七级楼梯铺着鲑鱼红地毯,走上去没有一点声音。客厅与厨房连在一起,一张三人沙发后面,铺蓝布的餐桌只有一张椅子。
她们走过院子,安娜低着头,看见她的鞋跟在未干的土地上带出白沫。
门塔特隆忽然停了下来,转身问她。
“卡尔德拉可有让你失望?”
安娜愣了一下,抬起头看见她的面上平静依旧。
她摇摇头。心想她为何突然这么问。
门塔特隆也自觉问的突兀。何况,对方难道能在她面前说卡尔德拉有多么不好吗。
“那就好。”于是她只好配合着客套。
列弗科维奇庄园离木屋不算很远。她庆幸在这森林深处她用不着担心会被人撞见。
她现在只怕见人。
“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安娜,安娜·奥涅茨。”
“门塔特隆·列弗科维奇。”
季夏的尾声,安娜·奥涅茨收到了一盒水彩颜料,装在一个手制的精致木盒里。盒子雕以银饰,底部刻着一个人名——米哈伊尔·谢列斯托夫。
她听过这个名字,老教师的儿子和她提起过。他在首都念大学时,他们都以有朝一日能把谢列斯托夫的颜料当成白水一样的使用为目标。
她抱着那一盒颜料,纽斯特摇着尾巴,小跑到她脚边。
这段插曲之后,安娜的日子还是一如既往。
夏尽秋至,文茨皮尔森林开始从树冠底变红。铺地锦的白杨叶在阳光下,好似一层燃烧的薄火。
每当这时,安娜简直不愿意离开这里。
倘若天气晴和,秋雨没有将乡间的小路浸得泥泞难行。她便扛着钓竿,戴上自己亲手编的草帽,脸藏进宽宽的帽檐底下,灰色的渔夫短上衣系着腰包,包里装着鱼饵,还有夹果酱的黑麦三明治。打了铁钉的皮靴踏过发黄的草地,到里湖去,钓上一整天的鱼。
里湖边满是高大的冷杉和柳树,光线朦胧昏暗,即便在艳阳天里也是如此。
安娜把钓竿放到一边,在柔软不扎人的草地上躺下,于枝与叶组成的网中眺望天空,祖母绿的眼睛里倒映出浮动的白云。
隔着薄薄一层布料,土地恰到好处的凉意催人入睡。
但她此时却没有分毫困意。
时间已过去两月,那个夏日雨夜里梦醒时分的所见仍让她难以忘怀。
她安慰自己,那只不过是缺乏睡眠而产生的错觉,但果真如此吗?
鱼线动了起来。
安娜想。这只是个噩梦罢了。
里海刮来的风吹进祷室,门塔特隆从雕像的衣袍处抬开目光,看见棱形的彩窗折射出湛蓝的天。
她叹了口气。都追到这儿来了吗。
安娜把钓起来的鱼放回湖里,听见背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小姑娘。”
安娜回过头。
路上站着个男人,眼睛躲在水獭皮鸭舌帽底,一缕白发散在耳边。
不知怎的,他让她感到极其不安。安娜绷直上身,看着他快步靠近,往后退了一步。
“慌什么。”
他往前冲了一步,抓住她的胳膊。
“我只是想问个路。”
她看见了,她看见这个男人藏在帽檐阴影里的一双竖瞳,紧紧咬着自己。
眼前的家伙绝非人类。
她试着挣扎,可手无缚鸡之力的画家哪里是它的敌手。
欣赏般的,它看着她挣脱无果的样子,笑了起来。
“你选了个好地方……”
“是啊,她选了个好地方。”
一道熟悉的声音伴随马蹄声传来。
下一秒,她看见一匹血色的影子一跃而起,咬着它的肩膀扑进了湖里。
一只手将她一把捞起,一通眼花缭乱后她已坐在了马鞍之上,列弗科维奇怀里。
身后是夹杂着污言秽语的惨叫。她下意识回头,想看清那一闪而过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却被一只手捂住了眼睛。
“别看。”
危险在颠簸中逐渐远离,门塔特隆收回手,抽动缰绳,加快了速度前进。
在她们背后,无人得以目睹的地方。血色的巨狼拖着尸体离了水边。后者的衣衫打得湿透,可它那完全由液体组成的躯体却没有分毫损失。
它松开嘴,在短短数秒内化作一摊血水,将尸体与自己一同燃为灰烬。
安娜坐在马上,屡屡想要几次回头,马帮茶的气味自背后传来,她别扭得不知如何是好。
“刚刚……那到底是什么?”
她几乎是有些急切地开口,试图打破这尴尬的气氛。
“某种不应出现的东西。我想你不会没在那些图鉴里看过。”
魔兽吗?但它怎么会出现在卡尔德拉。它们明明早在数十年前就于此地绝迹了。
“谢谢您……救了我一命。”她磕磕绊绊道。她还是第一次离一名alpha如此之近。
“就当是我的报恩好了。礼物收到了吗?”
安娜点点头。
“我对这方面了解不多。还怕受了溢美之词的蒙蔽,叫你这位行家笑话。”
“怎么会……”
要说实话吗?那盒颜料太贵重,结果安娜一直没舍得用,压根谈不上有什么感想。
“好了。”门塔特隆扯紧缰绳,座下的黑马哼唧着止了步,“到了。虚惊一场,这种事之后不会再有了。希望没有打扰到你钓鱼的雅兴。”
她下了马,朝安娜张开双臂。埃拉菲亚犹豫了一会儿。
“别让我干等着呀。”门塔特隆特意换了副轻松的语气。
于是安娜只好照做,只盼着帽子够宽,她看不见自己涨得通红的脸。
结果毫不意外,全都被门塔特隆收入了眼底。看着她这副样子,后者也久违地起了些玩笑的心思。
“发生了这一切之后,不请我进去坐坐吗?”她笑道。
“……?”
“好啦好啦,”她忍着笑声,“开玩笑而已。”
其实安娜倒也不是不愿让她进门。只是自家的小屋简陋,恐怕这位住惯了豪门深院的公爵大人待不自在。
“下次……”她鼓足勇气,大着胆子拉住准备上马的她的衣角。
“什么?”门塔特隆故意反问。
“下次。”
她这是什么意思。安娜在心中暗骂自己。难道要公爵亲自上门拜访她吗。
“好啊,”没想到,门塔特隆一口答应了下来,“我期待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