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煦安沉思良久,觉得眼前这个妹妹经历了波折,也许创伤未愈,暂时还接受不了别人。其中发生了何事,无从知晓,她也不愿叙说。他自小就疼这个妹妹,金枝玉叶哄着,如今再看,像是染了风尘跌落人间,寻不着那份天真烂漫。
“罢了,你小时候顽皮闯祸,皇兄也不是头一回替你兜着了。回去我会和父皇母后说,我来时你已启程离开,玩累了就回来,知不知道?”
江晚吟鼻尖一阵酸楚,点了点头,“知道了。”她现在心乱如麻,孩子也是一条性命,她不可能将他打掉。再过几个月肚子显出来,到时该怎么办?
江煦安抚了抚她紧拧着的眉心,宽慰道,“我看他对你不像是假意,皇兄虽不知你们之间有什么过节,看人的眼光总是有的。你也不必太过纠结,我们都是你坚强的后盾,你转身就能看见。”
她抽了抽鼻子,心情略略好些。她是公主,不是男人的附庸,以后就算一个人带孩子,也未必就要给孩子找个爹。
江陵的事情告一段落,江煦安留下出处理剩余事宜。一行人出了城门,一路向西而行。钟楚怀默默跟着,至始至终没问那日碧秋手里提的药是作何用的。彼此心照不宣,像清晨的青草,沾了朝露,湿答答的。
穿过一条湍急的河流,四人进到一处山谷,半人形的石像立在两侧,远处茂林修竹、参天碧树,隔绝了阳春三月天。众人直觉此地不对劲,急急勒住缰绳掉转马头。
风起山岗,号角掠林,一阵迷雾随之而来,渐渐浓烈,看不清前路。“靠拢!”钟楚怀大喊,伸手就要去拉她的缰绳。岂料马匹受惊失控,往谷底直冲,钟楚怀手在半空抓了个空,“该死!”
他扬起马鞭,两腿夹紧马腹,策马追了上去。这雾起得怪异,还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危险,他不能让她一个人。“你俩跟上,别掉队!”
千俞和碧秋紧紧跟在后面,心也揪了起来。这不是人前人后打打杀杀,前途全是未知,未知才是恐惧的源头。
“晚吟,晚吟!”钟楚怀边跑马边唤她的名字,空荡荡的山谷雾蒙蒙一片,根本听不到回音。
“主子,这山谷根本看不到尽头!”千俞拉住他,关心则乱,他能明显感觉到钟楚怀心慌了。“我们迷路了!”
三人愣在原地,方才一顿狂追,连方向都辨不清了。现在到底在不在山谷里,还是到了别的地方,根本无处考证。
“什么味道?有些像安息香。”碧秋率先反应过来,她伺候公主,对香料专门研究过,这个味道让人昏昏欲睡。
“不好!”千俞警铃大作,突然眼前一黑,栽下马去。
钟楚怀强撑着眼皮,翻身下马上前查看,所幸这小子皮糙肉厚没摔出毛病。待回过神来,身体已是绵软无力,视线模糊,终于沉沉睡去。
星子点亮了四面风,一群人上身□□,长风飘扬,围着熊熊篝火咿咿呀呀的载歌载舞。钟楚怀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药劲还没完全消散,头依旧有几分昏沉。他活动着手指,察觉到被人用绳索捆了个结实。像是藤蔓制成的绳子,看材质一般刀剑难以割断。
他余光扫了眼四周,旁边三人同他一样被捆着丢在一旁。骑的马匹像是被宰了,有人切着马肉,地上流了一滩血。没有了马,他们能逃出去的机会更加渺茫。
篝火后面是巨木搭制高台,台上修建着一座的大型木房,左右两侧簇拥着大大小小的简易茅屋。钟楚怀想起曾在藏书阁看过一本奇闻异志录,书中有云,南疆深山老林内,常有未开化野人出没,时人称之为赤枭族。族人不畏严寒魁梧有力,世尊赤色玄鸟图腾。遇有生人误入,常抓回部落啖其肉、饮其血,与野兽无异。
思索间,其他几人也苏醒过来。见此状况,皆是一愣。
“完了完了,我们要死在这了吗?主子,你还答应给我娶媳妇的,呜呜呜……”千俞已经开始祈祷诸天神佛来救救他了,他还这么年轻,光棍一条。
碧秋被他碎碎念得心烦,也不管现在身处险境,张口就怼,“吵什么吵!公子和公主都没说什么,你这条小命算个屁呀。”
“唔……”千俞吸溜一下,忽然一脸深情的望着她,“咱俩黄泉路上也有个伴。”
他一反常态竟让人无法反驳,碧秋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会他。她跟随江晚吟这么多年,有时候真心捉摸不透她在想什么。虽说钟楚怀以前玩世不恭一副不着调的模样,现在却是彻头彻尾地守护追随,爱美人不爱江山,明眼人看了都直摇头,偏偏公主就是躲着避着,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这下好了,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不管王公贵胄,还是奴婢仆从,都一视同仁。
刚才的动静不小,引得载歌载舞的野人侧目。一个头戴黄白鸟羽冠,肤色黝黑着油彩之人走来,其人肩宽胸阔,通体修长,□□粗麻树叶遮挡,手执红玛瑙黑木权杖,赤足而立,后跟着祭司、下属打扮之人,十有八九是这部落首领人物。
祭司指了指钟楚怀,朝赤枭首领张牙舞爪的描绘一通,四人只能看见自己时不时被那枯瘦可怖的手指着,面面相觑,却听不懂说的什么。
首领貌似赞同点了点头,吐出一句鸟语来,紧跟着就有一人转身去了那木屋中引着个少女前来。那女子不同于中原人士,肤色古铜,身姿曼妙,一双漆黑的眼眸如同隐匿于丛林的猎豹,摄人魂魄,浑身上下透出一股张狂的野性。
少女打量了一番钟楚怀,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羞赧,扯了扯首领的手,便倏然回屋去了。
千俞仿佛窥出其中端倪,心里颇为得意,“妈呀!主子,你这张脸就是通关文牒啊,走到哪都艳福不浅。我看这个样子,人家是想招你做部落女婿。”
碧秋胸中郁闷,无奈手脚束缚,不能上去揍他。这个活宝怕不是脑袋被驴踢过,竟然丝毫看不出两位主子满脸不悦。不必说他家公子那般七窍玲珑心,就是自家公主也都猜出了缘由。她俩不愿说,但心里挂念着对方,神情已经异常明显。可惜公主现在想后悔,也来不及了。
钟楚怀闭目以睱,不去理会千俞这个聒噪玩意。现下要跑,只有先取得他们的信任。方才看他们比划的手势,剩下三个人估计是要用作成婚的祭品,供整个部落啖肉饮血。他不知道双方能不能谈条件,毕竟言语都不通,如果那个首领的女儿对自己钟情多几分,兴许可以换得他们三人生还。
他偏过头,看向旁边。江晚吟半靠在树下,眼底漆黑一片。她现在是什么样的心情,会不会如释重负终于没有人纠缠她了。钟楚怀自嘲地笑了笑,纵横捭阖称霸朝堂,后来为情所困追妻千里,没想到最终会是这个归宿。
“晚吟,你会活下去,我保证。”
“你有办法了?”江晚吟对上他的目光,心却咯噔一下,那眼神似在告别。
“会有的,相信我。”钟楚怀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来,像那高山冰雪绽开的雪莲。
“主子,主子,那我呢?我也想活。”千俞打断了两人的交流,摆出一副人畜无害楚楚可怜的样子。
“你替我护好她,就能活。”
千俞听出话里的不对,连忙问,“主子,那你呢?”
钟楚怀仰头凝望漫天星子,“我当然是留下来做压寨女婿了,方才你不还羡慕我艳福不浅吗。”
“主子,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该死,我不该胡说八道。”千俞懊悔不已,恨不得抽自己嘴巴子。
“不行!我不同意。”江晚吟斩钉截铁的说道,“这群野蛮人还不知道会怎么对你,万一……万一有个好歹,我怎么向你们北齐朝廷交待。”
钟楚怀苦笑,“我们没有别的办法了,千俞和锦佑禀报的。你们回去找到援军,再来救我。”这是目前唯一的生机,权且当还了她罢。
“到时候他们肯定会为我松绑,我会找准机会挟持住那女子,逼迫他们送你们出去,出了山谷应该就不是他们的部落范围。你们一路往东回荆州求援。”
千俞挣扎了挪动到他跟前,手勒得通红,“主子,我也留下,你那么做太凶险了,万一惹怒了他们,根本无法脱身。”
“你留下也没什么用,我在这,说不定蛮人首领的女儿还能看在我这张脸的份上,放我一马。”钟楚怀尽力宽慰,虽然他自己也觉得凶多吉少,但还是要让她们抛下顾虑。一换三,总是值的。“你替我送她们回去,就是尽了你的忠心。”
千俞一腔话堵在嘴里,没了声音。这是钟楚怀的命令,也是他的心愿,他一介仆从,只有遵守的义务。
燃烧的篝火余下一堆灰烬,夜晚的穿林风静悄悄的,寂寂冷辉落下细碎的黑影。有些话说了又好像没说,有些人见了不知以后还能不能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