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怯怯地叫了句“叔叔”，又缩回了脑袋。小孩子天然能感觉到敌意，面前这人显然不是个温良恭善之人。

钟楚怀不情愿地微微颔首，脸上的黑线更加明显。带这个球跑就算了，又加一个，盘算着以后干脆开个赡养坊得了。

千俞看着诸位眼色，赶紧出来打了个圆场，“既然有缘相逢，杵在这也不是个事儿，不如边走边聊？”

“只怕不是有缘，而是蓄谋已久，狗鼻子灵得很，闻着味就过来了。”碧秋白了他一句，没给他好脸。主子不喜欢的人，她自然也没有好脾气。

“你！”千俞算是见识到了，她们主仆二人都不是善茬。碍着钟楚怀在场，不能发作，只好忍气吞声憋着。他实在想不通，这种泼皮破落户怎么值得主子放低姿态。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江晚吟，她还要去给小鱼安葬爹爹，不宜再此耽搁，便幽幽道，“我们还有事要办，寒暄过就不奉陪了，就此告辞。”说完拉着小鱼就要走。

钟楚怀挡在前面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我跟你一块去。”

“钟大人事务繁忙，我这点小事就不劳烦钟大人了。”正面走不过去，她就绕道走，反正这街道还算宽敞。

千俞笑嘻嘻地凑上去，“不忙，不忙，我们去还能打个下手，对吧？”心下却是叫苦不迭，热脸贴冷屁股，果然爱令智昏，架不住主子喜欢，可不能白跑一趟，谁让他这条命都是主子的呢，做牛做马做红娘，操碎了心。

江晚吟眯起眼来，直直地盯着钟楚怀，钟楚怀也回望着她，那意思很明确——再一再二不再三，别想再跑。

看这架势不顺着他，今日还走不脱身。罢了，懒得管他。江晚吟幽怨地剜了他一眼，“悉听尊便。”一手拨开千俞的俊脸，大步向前走了。

碧秋跟在身后，特意在千俞面前大摇大摆地晃了晃，给他气得牙痒痒，指节攥得发白。“小妮子，早晚治得你服服帖帖！”

到了村里，还是那间破败的草房，再来时已无半点生气。原本床上躺着之人再也发不出声音来，蜷缩的五指已然僵硬，也许是饥饿让身体饱受折磨，也许是念及稚子无依无靠，依稀能看出生前走得并不安详。

小鱼泪眼汪汪的看着她，又看了一眼他的爹爹，扑通一声给她跪了下来，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姐姐，爹爹没了，以后我就跟着你了。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不为之动容。千俞想起自己的遭遇，也不知被拐走的那些时日，谁给他那老爹老娘送的终。他偏过头偷偷摸了摸脸，这事情不好让姑娘家来办，他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巾帕，沾了沾水帮忖着替死者清理身子，小鱼留在屋里同他一道收拾利落。

其余人暂时退了出去，碧秋听着吩咐去订了口棺木，只剩下钟楚怀和江晚吟两人站在屋外，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你还是同以前一样心软。”半晌钟楚怀忍不住打破沉默，实在是气氛太过诡异，不得不说些什么来缓解。

“倒也分人。”江晚吟似有若无的流露出一丝伤怀，“钟大人心狠手辣，想必是不会有软下来的时候。”

钟楚怀苦笑，他的心早已被戳成了一片荒芜。外人都道他冷面无情，他自己也沉沦不自知，待回首才发现情丝入骨、药再难医。“以后有什么打算？一直躲着我？”

“天地这么大，总有一处不用再同你站在一起。”她的声音清冷疏离，仿佛六月的冰霜。

“我会同你一起。”

他的语气有些落寞，听不出是不是虚情假意。江晚吟不想与他争辩，反问道，“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钟楚怀淡淡道，“你有书信寄回去，便来看看。”原来自她不告而别后，钟楚怀将使团遣了回国，自己带着个随从留在了南明国都，耐心打探消息。他相信即便远游，也总不会音信全无。只有追着书信，就能寻到踪迹。

江晚吟点了点头，忽而好奇问道，“北齐就这么闲嘛？放你一个摄政大臣云游四方，你就不担心时间久了日后再回去，位置让人给端了？”

“一时应该不会。”钟楚怀深深地望了她一眼，“若是久了保不齐，但也比不上你重要。”

江晚吟听了直皱眉，耳尖不知不觉间泛起微红，“钟楚怀，重活一世，你何时变得这般油嘴滑舌了？”

“你若不喜，我正经便是。”他敛了眸子，重又冷着张脸，变回那冰山美人。

江晚吟翻了个白眼，表示无语。其实这辈子她对钟楚怀的恨意已经淡化了，同时也不再有爱。因为放下，所以无爱无恨，哪怕最后钟楚怀侮辱了她，她也不在意了。她的这辈子不是为了活在往事的阴影里，萧清允不是她的归宿，钟楚怀也不是。她要去追求自己的人生，就不该沉浸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钟楚怀，缘分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只能说明我们有缘无分。你真的不必如此委曲求全，这不是你原本的样子。你入狱那会儿，我去看你，并不是因为我对你念念不忘，只不过相识一场，我并不想看着你死。”

“现今你如愿掌了北齐的大权，我也回了我的母国，我们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不是吗？你知道的，前世我们在一起过得并不快活，今生何必还要再纠缠不清呢？”

“以后你登基称帝，天下都是你的，会有无数女子供你选择，我不过一介残花败柳，此生只求做个闲散游侠，与你天上地下，井水不犯河水，你莫要执念太深了。”

“我已经放下了，你也放下吧，兴许还能平心静气做个朋友。”江晚吟阖上双眼，长长的吁出一口叹息。她同这个世界和解了，往事恩怨一笔勾销，江湖路远马踏草长。

钟楚怀安静地听着，这是这些天以来，她同自己话说得最多的一次，每一句都让他眼神暗淡几分。他想把心掏出来给她看看，想告诉她他真的后悔了，可惜那终究是一厢情愿。他听见自己的心在滴血，却还是强装镇定地说，“好，日后便做朋友。整日困在朝堂，我也有些乏了，正好跟着你见见世面。”

对面没有回应，天忽然下起了毛毛细雨，凉凉的渗进皮肤里。不酸，不咸，微微有些发苦。

里面完事了，小鱼引着千俞出来，两人手里拿着农具去了村里埋人的坟地，总要刨个坑出来让人安息。雨势渐大，冲刷着泥土在低洼出汇成泥浆，小小的身躯每挥动一下铲子就溅起水渍，震得虎口发疼。他抹了把脸，汗水同泪水混合在一起从下巴滑落，这是虔诚地埋葬亲人，也是埋葬乡土过去。两人足足挖了两个时辰，才整出一个大小合适的位置。

碧秋带着运送棺木的人回来了，帮着小孩把人入土为安。待过了头七，沙洲的赈灾事宜也铺展得差不多了。朝廷贬了州府乡道两级官吏，又拨了银粮，足够这镇上度过难关。

江晚吟想起那县衙门的老头，心中有些不忍，却也无可奈何，毕竟他确有失职。如今罢官免职，想来于他也是一种解脱。

此间事了，江晚吟带着碧秋和小鱼往江陵州府走，钟楚怀和千俞默契的跟在后面，路上做伴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千俞时不时打只野味给大家调剂伙食，小鱼本就念他的好，这下更是馋得他整日围着他转。碧秋瞅着来气，总要挑千俞的理，一日下来拌嘴没有十次也有八次。剩下两人的话语依旧很少，但彼此之间相处平和了许多。

前面将至华容道，此路去江陵最近却多沼泽，过时须得小心翼翼。钟楚怀忽然伸出手拦住身后几人，千俞也警惕地伏在地上听着，有马蹄声，而且人数不少。众人对视一眼心中会意，迅速隐入一旁密林暗暗观察。

马蹄声逐渐接近，一伙人蒙面束衣，腰佩弯刀，策马疾驰而过，看这打扮俨然是杀人团伙。

“那不就是我们来的方向嘛。”小鱼稚嫩的声音让四人都为之一震，沙洲受灾，都是穷苦百姓，那里有什么人值得杀的？

江晚吟起身正想跟上去一探究竟，钟楚怀拦住她，摇了摇头。他们如今势单力薄，不比以前有侍卫保护，跟上去万一被发现凶多吉少。

碧秋也拉着她，“姐姐，别逞强，咱们不是对手。”

“你若是放心不下，咱们可以等些时辰再去，和他们错开，这样安全一些，如何？”钟楚怀见她忧心，想出个折中的法子来。

江晚吟看着一众人的眼神，头脑稍稍冷静下来，点了点头，表示同意钟楚怀的法子。她知道若自己去了，其他人肯定也会跟着，她不能拿大家的命冒险。她总觉得这伙人来势汹汹，会做一些令人发指的事情，希望是她多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江晚吟：分手后我们还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