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算着时辰小心地往回走,到了沙洲已经三更天。远远见镇上火光冲天,一群人拎着水桶救火。几人加快了脚步,待走到跟前,发现着火的是在一处胡同里,因着火势发现得早,现下已经扑灭了。
街坊邻居见里面一直没有动静,大着胆子进去瞧了一瞧,惊魂未定地跑了出来,大喊着“死人啦!死人啦!”
其余人不解,失火烧死了人其实也不必这么大惊小怪的。钟楚怀神色一凛觉察不对,拨开人群冲进去一看,果然见地上躺着一家五口,全死于刀剑之下。那伙歹徒是想放火烧了痕迹,来个死无对证。可惜火势还没起来,就被人扑灭了。他回头挡住正要进门的江晚吟,“别看了。”
江晚吟不听,推开他的手,径直往里去了。这是她第一次直面如此血腥的场面,身首异处、利剑穿心,她胃里一阵恶心捂着肚子吐了出来,抬头一看面前不远处正滚着一颗头颅,正是那个县衙老头。她后退几步,面上一片煞笔,反复呢喃道,怎么会这样?
钟楚怀将她横抱起,找了家客栈住下。碧秋照顾着小鱼没有进去,听了千俞的描述也吓得不轻。待江晚吟恢复了神智,几人坐定分析起这件事来龙去脉。
“千俞去打听了,那户人家主人原是这沙洲地方父母官,前不久才被罢黜。”钟楚怀淡淡道,眼底一片漆黑。
“那人我俩见过,为着赈灾的事情,上了年纪功名利禄看得很淡,所以对属地受灾也不很上心。”江晚吟回想起见面的场景,那老头不像是会与人结下血海深仇之人,这背后的真相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那老头脾气还算客气,就是懒了点,为此丢了官也就了了,谁还这么赶尽杀绝啊?”碧秋揪着一撮小鱼的头发,唏嘘不已。
千俞插过话来,“那伙杀手是从州府方向来的,会不会是惹恼了上面的人,或是知道上面的秘密,被人灭了口?”
江晚吟微微颔首,随即又摇了摇头,“也许是冲着我俩来的。那老头说过,他曾上报过灾情,但州府官员没有理会。按照规制,他明明可以直接急奏朝廷却没有这么做,我本以为他是怠惰懒得为之,如今看来应是知晓州府作派,怕开罪了上面而有所顾忌。”
“结果你俩来了之后,直接给御前去了信,使得这些州府大吏受了贬谪罢黜,这才派人来出这口恶气。岂料咱们已经出了城,他们寻人不着,只能逮着那老者追问。”钟楚怀转了转手中的茶杯,指腹摩挲着那弧口,若有所思。
“他们怎敢这般猖狂!”碧秋大惊,南明帝治下,一直海晏河清,少有听闻这等惊悚骇人之事。难道这几年不在,朝廷吏治发生了巨变?
江晚吟沉默良久,才缓缓抬起头来,“如此,倒是我害了他。”她也不曾想到地方官吏会恶劣至此,如果她能再妥善一些处理,也许就不会引发血案。
“目前不过是猜测而已,具体如何尚需验证。我们不能案子还没查,就先入为主自责上了。”钟楚怀知她心存愧疚,不欲深入追究这个话题。
江晚吟感激地看他一眼,捧起茶几上的水抿了一口,这江陵她是非去不可!
话说这江陵北据汉、沔,利尽南海,水陆发达,通衢六省。自古来往客商云集,交易通货繁华,为兵家必争之地,南域富饶之乡。
江陵州府是个肥差,每年上缴国库的税银可同苏杭媲美,秋粮富庶不在太湖之下。上任知府李知屹渎职无功、延误赈灾,被免了顶上乌纱,赋闲在家。如今这行当落在了江陵首富潘赫辰的女婿方逸舟头上。
几人在酒楼仔细听着店小二絮叨,“要说这潘氏可不得了,四代从商在这江陵根基深厚,咱们这一带的丝绸生意都是他家的,据说家中有座金山银山,不然也不可能见缝插针把自己家的女婿推到那个位置上。这一下可真是完完全全成了江陵的天喽。”小二竖起一根手指,指了指上面,故意拖长了声调。
钟楚怀面色平静地夹了筷菜蔬,味道似乎还算可口。他喉间滑动几下,微偏过头扫了小二一眼,“那照你这么说,这潘家在江陵就没有对手了,皇帝老子来了都要给他拜个帖子?”
店小二笑嘻嘻地搓了搓手,“客官您一看就是外地来的,不了解咱这的情况。潘家虽然厉害,却也不是一家独大。江陵还有一个李氏,靠着茶叶生意发的家,原先的知府大人就是李家人。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家暗中较劲多有争斗。借着为官的势头这两年劲头猛得很,结果突然叫朝廷给罢了官,还换了潘家主政,这江陵是要变天喽。不过这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李家一时半会儿还倒不了。”
江晚吟与他对视一眼,不露声色地问道,“这李知府官当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给免了呢?”
“听说是瞒着灾情不报,死了很多老百姓。”店小二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身子,“但私底下有人说,是潘家使得坏,不然你说怎的事情赶这么巧,这边刚下去,那边自家的人就上来了。”
小厮嘿嘿一笑,“不过我这也是道听途说,诸位爷听了当个乐子,可别当真哈哈。”
“自然,自然,我们也是路过,无心此地的事情。”钟楚怀眉梢一挑,笑眯眯的眨了眨眼。
“客官们吃好用好,有什么事吩咐小的一声。我们江陵这游玩的地方也多,客官有兴趣可以多留几日转转。”小二说完就离了这座,伺候新来的顾客去了。
江晚吟似有若无的眺望着窗外,下面正是安平大街,商贾摊贩熙熙攘攘,不由得叹了一句,“这江陵的水还挺深呐。”
钟楚怀低笑,转了转酒杯,“有朝堂的水深吗?我倒觉得挺有意思。”
“强龙不压地头蛇,我劝你还是不要掉以轻心。”江晚吟回眸一顾,朝堂和地方到底情况不同。
“你这是担心我么?”钟楚怀眼眸一动,忽地笑了,“不过我倒是有个猜测,你要不要听?”
江晚吟手支着下巴,转过头来看他,示意洗耳恭听。其余人也都停下了筷子,只有小鱼还埋头干饭全然不觉。
钟楚怀拿筷子沾了沾酒水,在桌上比划,“方才小二说到潘、李两家……”话到一半却被尖锐的喝声打断。
“小二,上最好的酒菜来!”十名健仆拥着一个公子进来,这公子约莫二十岁年纪,脸上富态横肉。一身锦缎,服侍极尽奢华,怀里狎着个美人,软弱无骨娇滴滴的挂在胸前。
掌柜的哈着腰跑了过去,谄媚一笑,“潘公子大驾光临,小店实在是蓬荜生辉,请上小店顶楼最好的雅间稍等,酒菜马上就来。”
那潘公子的正是潘家大少爷潘予安,睨了掌柜的一眼,自有小厮前面引着,亲了一口美人的脖颈,大摇大摆地往里走。
座中客官都噤了声,余光随着他一直打量,从这潘家公子出行就可窥见潘家的气势,果真财大气粗巨擘一方。
“巧了,掌柜的,这顶楼的雅间我也预订了。”众人的目光倏然被门外清脆嗓音吸引过去,又是一个少年公子,身穿宝蓝绸衫,手执折扇,相貌俊美,掩不住一身华贵之气。
前面的脚步突然一顿,掌柜的额上冒出汗来,显然没料到这样的事情。他眼巴巴的望着左边,又看向右边,话却是底气不足,“李公子莫要为难小的,公子不是预订的晚上来么?怎么……上午便来了?”
“本公子什么时候来还需要同你禀报吗?”李牧野哂笑一笑,盯得他背上一阵恶寒。
“不敢,不敢。实在是公子订的晚间,现下潘公子先来的,求公子体谅,小的改日专门给公子赔罪。”掌柜的头几乎要低到腰间,两边都开罪不起,一张老脸都要赔光了。
李牧野今日却是不依不饶,存心要与潘予安作对,“本公子差你那几个臭钱么?今日是丁是卯,你定要选一个。”
潘予安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嘴角的弧度都要扯到了耳根,揶揄到,“这原知府家的公子,到底派头不一样,惯会欺负平头百姓。”他刻意咬中那个“原”字,往李家心口上撒盐。
“呸!下三滥的东西,别以为你们潘家使了些手段一时得了势,往后如何还未可知呢!”李牧野眼中升腾起一股怒火,好似要将眼前这人撕个粉碎。
“彼此彼此,大家都不干净,谁也别笑话谁。”潘予安并不恼怒,气定神闲稳稳占据上风。
李牧野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出撒气,瞅着眼前的掌柜蹬了一脚,直把人踹出几丈开外卡在桌腿之间哀痛□□。“势利眼的东西,我老子在位时,点头哈腰的。我老子一下台,立马舔上新主,你给我听着,我李家可没那么容易打发!”话毕带着一众人扬长而去。
店里的顾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跳,三三两两的也都溜了。仅剩的几桌意犹未尽,胆大的觑着潘家公子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