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明帝皱了皱眉,将那封信推到钟楚怀面前,“她要走,孤也留不住,钟使臣也在南明滞留多日了,早日启程回去罢。”
钟楚怀一目十行地扫过信中内容,眼中是难以掩盖的失落。为了躲他,甚至不惜放弃金枝玉叶的生活去游历江湖。袖中的指节攥得发白,他站起身来,正式向南明皇帝辞行。
见他离开后,皇后徐徐从屏风后走出来,扶着南明帝的胳膊,轻謂一声,“孩子大了,年轻人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决定罢。”
南明帝轻轻的拍了拍她的手,长叹一声,随她去吧。
南明民风开放,女子游侠也不是什么值得说道的事情。江晚吟携着碧秋,二人一身骑装漫无目的地出了城,迎着和煦万里的清风策马奔腾,行至洞庭湖畔一个小镇。
碧秋望了望那一波无垠绿潭,有些兴奋到,“殿下,我还从来没见过皇宫外的风景,和殿下一起真是有福了。”
“说了多少遍,出来了就别唤我殿下了,你生怕别人发现不了咱们啊。”江晚吟佯怒着剜了她一眼。
碧秋自知失言,一双眼无辜的望着她。
江晚吟叹了口气,安慰她道,“也怪我没同你说清楚,咱们出门实在也该注意身份,你我以姐妹相称便好。”
“那怎么行,要不还是主仆相称吧。”碧秋一个劲地摇头,主子对自己再好也不能僭越身份。
“我说了算。”她掐着腰,挺直了身子,“你敢不听,等路上我就把你卖给人家做小媳妇儿。”
“别,别,我听你的就是了。”碧秋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唤了声“姐姐”。
江晚吟扬起马鞭在她马背上策了一鞭,伴随着一声尖叫,马踏长风,两道身影顿时缩成小点,入了城镇。
此地名为沙洲,巴掌大的地方风景旖旎,向东绵延至洞庭腹地七八余里,镇中多傍湖而生的渔户,执一叶扁舟,出没风波里。
“姐姐,这镇上好像没有那么热闹诶。”碧秋环顾了一下两边铺子萧条,开门的只有寥寥几家,走摊的小贩也面带愁容。
江晚吟肃穆地点了点头,翻身下马手牵着缰绳,放慢脚步观察着,想来这镇上定是发生了什么变故。
思索间便听得一阵喧哗,一摊主模样之人手提一根擀面杖追了过来,嘴中却是大喊,“臭小子,别跑,敢偷东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前面那孩童灰头土脸的,紧紧护着怀里那个油饼,脚力到底不如成年男子,被那人一把揪住后脖领,狠狠地抽打了记下。
“哼,小小年纪不学好,竟敢做小偷,走!送你去见官。”那摊主也是个脾气火爆的,将他提溜起来就要拉走。
那方才一直不吭声的小孩终于发出了哀求,呜咽起来,“大叔,求求你,我不能去官府,我把油饼还你我不偷了,爹爹饿了好几日,还躺在床上,求求你行行好罢……”
摊主顿了顿,一时心软犹豫不决。江晚吟走了过去,掏出两个铜板递到他手上,“那饼我替他买了,您行行好,放了他吧。”
摊主没再说什么,默默收了钱,转头回去了。只剩下那个虎头虎脑的小孩睁着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打量着她们。
三人进了家面馆,碧秋去要了三碗汤面。那小孩面色饥黄,想来多日没吃过米面,盯着面前那碗汤面两眼放光。吃的时候一边吸溜,一边偷偷看她俩。
江晚吟看他吃到一半就不吃了,想到刚才说的话心下了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快吃吧,等会再给你带一份回去给你爹。”
小孩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眼中却是掩饰不住地渴望,“爹爹说过,做人不可以太贪心。”
“没关系,今天的事情,我不会告诉你爹爹的。”任谁遇见这样稚嫩懂事的孩童,都会生出怜惜。“但是你要答应姐姐,以后不可以再去偷人家东西了。”
小小的脑袋郑重的点了点,发出一声鼻音,“我不是想偷。”
江晚吟想起他刚刚说的也许真的有难言之隐,不再继续苛责这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孩从海碗中抬起头来,腼腆道,“我叫……小鱼。”
“小鱼。”倒是很符合渔民起名的风格,江晚吟低低一笑,“挺可爱的名字。”
小鱼耳根微红,低下头继续吸溜那碗汤面。为一探究竟,一行人吃完跟着他去了镇边上一个小村庄。路上偶有村民出没,面有菜色、身形虚浮,显然是遭了饥荒。将行至村尾有一草房,家徒四壁仅剩得一张窄床,一方灶台,连张桌椅也没有踪影。
江晚吟亲见床上卧着之人形容枯槁、气若游丝,不由得一惊,她自幼锦衣玉食,何曾见过这般人间疾苦,心下断定此人已然时日无多。
小鱼将带回的油饼掰碎了放在汤面里,小心的喂给床上的病人,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爹爹,这是两位好心的姐姐买的。”小鱼把今日的事情滔滔不绝的交给他听,其中自然隐去了偷饼被打的事情。
那人艰难的侧过头来,显然已是病入膏肓下不了床。因家中窘迫,无法招待客人,只好挤出一个微笑聊表谢意。
待他吃过后稍稍有些精神,江晚吟抱着满腹疑惑,才缓缓开口询问,“大叔,我等一路来时只见饿殍遍野,这镇上可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男人深吸了口气,攒了攒劲,两片干裂的嘴唇上下动了动,“姑娘有所不知,此地原来水产丰饶,我们世代都依赖这片水域为生,平日里不进湖打渔的时候,也种些粮食来吃……”
说着一阵剧烈的咳嗽中断了他的话,小鱼拿着豁口的瓷碗接了些水喂他服下才略略顺过气来。那个声音更虚弱了几分,“前些日子下了一阵怪雨,落在身上还有些灼烧得慌。等雨停后我们出来一看,湖里成片的鱼虾泛白在水面上,地里的庄稼也都死了。”
一滴浊泪滑下,他顿了顿,继续说道,“本来过往客商总要带些鱼虾,现在进湖打不着渔,镇上的集市也散了。没了银子进项,我们想着还有几块薄地,趁着时节还不算太晚,把预留来年的种粮再种一遍就是。可……那地种下去,一点动静都没有。后来我们翻开一看,种子都烂在土里了。小鱼他娘为了给我们留下口粮,瞒着我们偷偷吃观音土,活活给饿死了……”
那人说到动情之处哽咽难言,这是无数苦命人家的缩影,饶是铁骨铮铮的汉子脊梁也被压弯了。小鱼哭着过去抱着他,许是不愿在外人面前丢掉最后一丝尊严,他止住了将将崩溃的情绪,手轻轻拍了拍小鱼的后背,“多大人了,还哭鼻子呢。”
小鱼抹了把脸,故作坚强道,“我才没有哭鼻子!”
碧秋本就是还未及笄的不大孩童,在旁边听的眼眶微红,沉不住气地问道,“地方受灾,父母官不管吗?即便地方无力赈灾,也该上报朝廷解决。”
那人嘴角扯出一个苦笑来,“姑娘说笑了,国主每日军国大事都忙不完,哪管得着我们这么点小地方,就是地方官也都懒得管,让我们自生自灭。”
“他们怎么能这样,这不是尸位素餐的懒政嘛!”碧秋气得直跺脚,眼巴巴地看着一直没有作声的江晚吟。
江晚吟给她一个眼神,示意她不要着急,略带歉意道,“今日叨扰许久,我二人也该回去了,就此别过。”
“也好,小鱼,你去送送客人。”男人眼中满是理解,推了推趴在床边的孩子。草民生来就是草芥,没有人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小鱼将他们送到村头,揪着她衣服一角,怯怯地问,“姐姐,我们还会再见吗?”
江晚吟笑了笑,“有缘会再见的。”说完翻身上马,驰回镇上。
碧秋跟在身后,不解地问道,“姐姐,我们为什么不帮他们?他们那么可怜。”
“芸芸众生天下万民,你一个人帮得过来吗?”她的话夹在两侧的风中,片刻消散。“况且,我也没说不帮。”
“真的?”碧秋眼中闪过惊喜,“那刚才你怎么不说话?”
江晚吟抿了抿嘴唇,她想说她就是因为太容易相信别人才丟了性命,第二次又弄得自己狼狈至极,但她终究没有说出口。
“事情总要多方求证才能定下结论,不能偏听偏信一面之词,地方官那儿咱们也总该去看看情况。”
碧秋恍然大悟,上前几步,“是了,我一时着急,还是姐姐考虑得周全。”
两人到了镇上先找了家客栈住下,然后又去了几处茶楼、酒肆、铺子,从往来顾客闲谈中探听消息,说的是八九不离十。眼见天色已晚,两人回了客栈住下,约定明日再前往地方官府查证此事。
今日之事让她心下一沉,自古以来贪官污吏怠惰懒政,层出不穷,哪怕是最贤明的君主也无法保证天下清明。可既然遇见了,怎能置之不理?查明一处,便要纠正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