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罗昭玉就提着一个小布袋神神秘秘地走进办公室。她来的太早，办公室内只有邹新远在批改作业，他见了罗昭玉，向她招了招手。

罗昭玉走过去，邹新远塞给她一把糖。邹新远平时就喜欢带一些糖给学生们吃。他知道罗昭玉自信心不足，不仅仅因为她的听力障碍，主要原因是她家庭的重男轻女。为了鼓励罗昭玉，当她答对问题时，邹新远还会多给她几颗糖。

这些行为可能影响了她，她的笑容渐渐多了起来，回答问题也更加积极了。

不久后，叶秋晏到了办公室，见二人相“谈”甚欢，唇边浮现出些许笑意。这些天，罗昭玉比之前开朗了不少，她听说过邹新远的“鼓励教学法”，让一个孩子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改变了不少，他能评选到优秀教师的称号，果然不是名不副实。

“叶老师，早上好啊。”

“邹老师总是来得这么早。”叶秋晏点点头。

邹新远哈哈一笑，说：“昨天犯了个懒，有些作业还没批，今天这不是一大早就来了嘛，为昨天的偷懒买单了。”

罗昭玉往叶秋晏身边挪了几步，将布袋里面的东西交到她手里。不等她打开，罗昭玉就跑走了。

“叶老师还真受孩子们欢迎，”邹新远放下了批改作业的笔，好奇地探了探头，“快打开看看，送了什么。”

布袋子沉甸甸的，她一打开，苹果香气扑面而来。布袋里面放了几个新鲜的大苹果，还有一张小纸条，是感谢叶秋晏前些天给她买了卫生巾和红糖。

“这孩子心细。”邹新远笑说。

“嗯。”叶秋晏看这几个苹果应该是罗昭玉精挑细选出来的，一时间竟有些舍不得吃。

邹新远看着眼前的叶秋晏，学校里面没有多少年轻教师，叶秋晏可能是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位。她虽然有听力障碍，但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况且以她的学历优势，去一个比特殊教育学校待遇好的，薪资高的单位也绰绰有余。年轻又高学历的叶秋晏为什么要来看上去暮气沉沉的特殊教育学校？他不免心生疑惑。

趁着现在没外人，邹新远开口问：“叶老师你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来特殊教育学校当老师？”

“邹老师又为什么在这里坚持了这么久？”叶秋晏没有回答，反而反问他。

邹新远摸了摸脑袋，尴尬地笑了笑，说：“实不相瞒，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混子。我爸以前是这里的教职工，就说了个关系把我送进来。后来我可能良心发现了吧，也被这群孩子们的韧劲感动了，就留了下来。不过好多人知道我最一开始是靠关系进来的，可能他们不服气。所以我就一直努力，现在评到优秀教师了，也算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吧？”

怪不得之前同事之前对邹新远颇有微词，原来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在。叶秋晏在偏见之前认识邹新远，只觉得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前辈，也是一位好老师。如今听到他的坦诚，重新审视这个人，不评价为人，只觉得他作为教师来说，确实很出色。

“我最初的梦想不是当老师，”叶秋晏说，“但是来了这里之后，看到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学生，就下定决心要留下来。”

“现在你很受孩子们欢迎，教学质量也很高，我感觉以后你肯定也能评选上优秀教师。”

叶秋晏点点头，说：“这大概是每一个老师的梦想。”

两人又闲聊几句，办公室里陆陆续续来了人。叶秋晏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日子慢慢过去，今天到了办公室，叶秋晏嗅到一股水果腐烂的味道。她找到了源头，原来是前段时间罗昭玉送自己的苹果腐烂了。明明只剩最后一颗苹果，她却把它忘在了袋子里。

她左看看右看看，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吃掉这颗苹果。可这颗苹果实在惨不忍睹，一时间叶秋晏心生愧疚，只能悄悄将苹果丢到最隐秘的垃圾桶里，不让罗昭玉看到。

今天周五，晚上下班后，有同事叫叶秋晏一起去聚餐。叶秋晏推辞掉之后，默默回了家。

周一到了班里，叶秋晏发现一向早到的罗昭玉居然没来。询问了班长才知道，她因为感冒，所以请假了。叶秋晏只道是寻常事，这孩子身体健康，感冒这种事情大概很快就会好，她并没有放在心上。

晚上快下班的时候，叶秋晏见罗昭玉推开办公室的门，很警惕似的，在办公室门口张望了半天。办公室里有不少老师，罗昭玉扫视了办公室几圈，最终将目光停在了她的身上。

叶秋晏想着罗昭玉生病了不好好休息，来找自己做什么。她见罗昭玉似乎有什么事要自己单独说，于是放下手头的工作，出了办公室。

罗昭玉神情黯淡，一双眼和蒙了一层灰似的，双眼红肿，像是哭过很久。叶秋晏暗道不妙，罗昭玉大概也不是真的生病了，肯定是因为有别的原因，才借病假的借口休息了一天。

叶秋晏被她带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难道是自己扔掉的烂苹果被罗昭玉发现了？她还没来得及问出口，罗昭玉却轻轻拉住她的袖子，半天没有任何表达，她只是低着头默默看自己的鞋尖。此刻的罗昭玉像是一个灵魂被抽走的人，空壳般的躯体被巨大的悲伤填满，好似被世界遗忘。

叶秋晏陪着她，等待她向自己坦白。

过了不知道多久，罗昭玉才在纸条上写下，她没地方去了，想去叶秋晏家过夜。

罗昭玉身上难以忽视的悲伤，让叶秋晏意识到必须了解到事情原委。

之前叶秋晏给她手写的回信，内容大概是有什么事都要告诉她，有什么困难她这个老师一定会尽所能帮助她。叶秋晏让她回忆起之前的约定，罗昭玉点点头，下一刻，她的眼泪落下。她又犹犹豫豫了好久，才用手语表达了意思。

邹老师对我做了不好的事情。

这句话顿时让叶秋晏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还有久久难以散去的耳鸣。

什么时候？

就在上周五，老师们都走了之后。

叶秋晏那天同事们都出去聚餐了，叶秋晏见办公室基本空了，只剩下叶秋晏和邹新远两人，工作做完了，叶秋晏向邹新远打了招呼，就坐地铁回了家。

她甚至能回忆起那天晚上，她因为不想做饭，所以在超市买了一桶泡面。

叶秋晏本以为那是最普通的一天。或许从苹果腐烂那一刻，那一天也悄悄腐烂，变得不再普通。

要是当时再多留一会就好了。叶秋晏暗暗握紧拳头，自责感席卷全身，让她没有力气来支撑自己。她扶着墙，脑中闪过邹新远的嘴脸。她之前还把邹新远当成值得尊敬的前辈，如今想来她只感觉自己看走了眼，居然会觉得那种道貌岸然的人会是什么好人。

刚来生理期会害羞的女孩，此刻又被撕开最隐秘的地方。这孩子受了多大的委屈，叶秋晏看向罗昭玉的脸，终究是红了眼眶，她把罗昭玉揽入她的怀抱，最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身为一个成年人，又是罗昭玉的老师。她整理了一下情绪，将眼角边的几滴眼泪抹去。罗昭玉的家里人并不可靠，且不说罗昭玉本身就很抗拒她的家庭，此刻让她回家去，让她父母知道事情经过，那样的家庭之下，恐怕会对她造成二次伤害。所以罗昭玉目前能依靠的人就只有她了，她不能向她展示任何脆弱。

叶秋晏问罗昭玉有没有洗澡，罗昭玉缓缓点了点头。

那么现在当务之急就是去监控室调取录像。叶秋晏带着罗昭玉去了趟监控室，她谎称是班上丢了东西，看看录像带上有没有记录下来。监控室的老师也正好想去偷个闲，就大概介绍了一下如何使用监控系统，说完就出去了。

她让罗昭玉坐到一边，不希望她看到监控录像里的内容，勾起痛苦的回忆。

叶秋晏调查了罗昭玉所说的那个时间段的监控室录像，发现什么都没有了。她骂邹新远这厮老奸巨猾，居然直接将录像删除了。

她只好找出走廊里面的录像，拖动时间轴，暗暗祈祷希望能够保留一份证据。有一段时间，办公室的老师都出去了，叶秋晏在他们之后出去。

过了一段时间，邹新远带着罗昭玉进办公室，再之后就是一个小时后罗昭玉衣衫不整的出来了，还擦着眼泪。

孤立无援的女孩在走廊里呆了一会，就转身离开了，直到消失在摄像盲区。

叶秋晏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她是住校生，她怎样在学校的黑暗中度过周末，等到周一。在遭受痛苦时，听不到自己呼救的声音，又该是怎样的绝望。此刻的叶秋晏甚至不敢去想象罗昭玉当时的心情，她暗骂自己的软弱。

可她仅仅是看到罗昭玉靠在墙边的这一幕，就宛如一把刀刺进她的胸膛，疼痛难耐。她不敢多想，怕自己情绪失控。

不能在罗昭玉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她又一次告诉自己。

叶秋晏咬牙，低声骂道：“这个畜生。”

录像已经拷贝下来了。罗昭玉拉着她的手，不想回宿舍，叶秋晏也正好打算带她回家。以她目前的状态，不适合继续上学。

夜深了，叶秋晏看着罗昭玉睡着，独自来到窗台边，吹着夜风，最后终于忍不住落泪。

她拨通纪向言的电话，对方接通的速度很快。

“叶老师，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纪向言的是对方压抑的哭声，接到电话的喜悦转身即逝，“你哭了？”

“是，”叶秋晏很快承认，“我现在有一件事，很需要你的帮助，很需要。”

不过她自己也没料到，她居然会第一个向纪向言寻求帮助。这其中不仅仅因为纪向言是一位律师，也因为纪向言曾经见过她的无助，也包容过她的脆弱，安慰过她的情绪，也替她递纸。

这一次，纪向言还会向她递来纸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