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排练和编曲,元旦前夕还有件事。
医院发来定期提醒,何闻莺这个月的单据该结算了。
夏炎基本一周或半月去一次,除了结算费用,还得陪她妈说法,清理身体,以防褥疮。
护工费用不低,别人看她可怜按最低的标准收,但毕竟只是搭把手,总归没有自己人尽心尽力。
元旦前一天,夏炎背着吉他去了趟医院。
因为临近元旦,医院里有些窗户都贴上了红窗花,夏炎在电梯里遇到了不少手提大包小包热热闹闹准备探望的病人家属。
比寻常人要多些。
按惯例,夏炎先给护士护工提了点水果再绕道回的病房。
刚到走廊,远远地就看到隔壁病房格外热闹。
她妈没条件住单人病房,普通病房里人来来又去,都不长久。
住进来的大多都是脑神经受损的一些病人,家属们往往哭哭啼啼,每次夏炎路过外头的床位,总会感叹他们的泪腺好发达。
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要流呢?
何闻莺出事时,她忙着做笔录,和她爸打官司,和追债的人讨价还价,根本没时间顾得上哭。
等她把事情都忙完了,何闻莺甚至已经从icu转了出来,她看着躺床上一动不动的她妈,只觉得难得安宁。
甚至有点羡慕她妈能不管不顾两眼一闭就什么都不管的状态。
路过隔壁病房,夏炎听见里头传来争吵:
“我跟他们拼了!什么意思?一个果篮就想把我们打发了?”
“你小子给我站住!人家有权有势,你拼得过人家吗?”
夏炎脚步钉在原地。
这声音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天,橘子味汽水黏腻腻泼满一身,空气里的全是甜得发腻的香精味。
秦正。
之前嘲笑她“挺有意思”的人正慷慨激昂,愤世嫉俗:
“可我爸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现在还昏迷不醒,他们负责人都不出面吗?哪有这种道理!给的那几个钱连药钱都不够!”
“阿正!你爸已经出事了,我不想连你也……”
“妈这事你别管,我今晚就去找陈哥,一定要让他们付出代价。”
有护士从夏炎身边挤进去,呵斥道:“病人家属!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
里头年轻气盛的声音“切”了一声,年迈女声连连道歉。
秦正家里夏炎有所耳闻。
他爸是个小包工头,这些年跟着房地产起飞猛赚一笔,所以秦正在学校里花钱大手大脚的。他妈也得以在家里全职做家庭主妇。
听这意思好像他爸在工地里出了事,他家应该断了唯一收入来源,难怪秦正这么激动。
‘风水轮流转。’现在变成她是看笑话的人了。
夏炎阴暗地想,虽然秦父出事是个惨剧,但她此刻没有推门而入对秦正怼脸开嘲就是她的善良。
她推门进了何闻莺病房。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因为贪玩而荒废学业。”夏炎坐定,把吉他抱在怀里,望着病床上的女人,“但没办法,我已经长成这样了。”
床上何闻莺眼皮动了一下。
只是神经反射。
夏炎对此习以为常。
之前夏炎也说过一些刺激何闻莺的话,最多也只能收获一些神经反射。
医生说有总比没有好,因为其他人和她互动时,连这些反应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气的。
仔细想想,好像她和何闻莺在一起就没有不惹她生气的时候。
夏炎长大才知道,何闻莺是为了她爸的拆迁款嫁给他,但没想到她爸一点点把家产败没,何闻莺大失所望,不得已把后半生的富贵梦架在夏炎身上,叮嘱她好好学习嫁入豪门,为她日后能荣华富贵。
何闻莺也许像盛昌平那样对夏炎规划了许多,但她已经没有机会在夏炎身上一一实践了。
过了几秒,夏炎“啧”了一声:“他们说听音乐是个能提供‘刺激’的方式,刚好我这几天写了首歌,给你参考参考,反正死马当活马医,你如果觉得难听就坐起来把我骂一顿。”
她看着沉默不语的何闻莺,说:“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说完,她轻声弹起吉他。
她的举动很轻,吉他声音在病房里轻柔流转,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比起给况贝贝弹的时候,夏炎动作熟练很多,但她越弹越慢,像在海底起舞,弹到一大半,手指关节就被无数缄默的海草束缚,侵蚀,随即迅速生锈,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弦声停下,病房里如深海海底一般寂静。
何闻莺的眼皮似有所感地抽搐了一下。
难道她真对音乐有反应?
夏炎听到自己心脏在砰砰直跳,她强压下情绪,装作不经意的模样望回病床上:“对了,我还加了个乐队,明天就要表演了,我还没想好要不要上台。我想了想,如果我上台了,就把表演录像在你床上24小时360°无死角环绕播放,吵死你算了。”
琴弦快要嵌到骨头缝里,床上的人却没有动静。
兴奋来得急也去得快,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邪火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窜出来,夏炎压低声音:“第二个元旦了,你还想睡到什么时候?!”
无名火升起又扑了个空。
她连发泄情绪的对象都没有。
夏炎忽而觉得没劲透了,她一点点退出病房。
好像再多待一秒,就有酸胀的苦涩从胸口溢满而出。
夏炎冲到卫生间里洗了把脸,镜子里的人眼眶微红,她又鞠了捧水,把这点红色也悉数抹淡。
平息了许久,她从卫生间里出来,发现靠近的楼道里又传来秦正的声音:
“我查了,盛世建工的老板果然是盛昌平。传闻没有说错,盛昌平的女儿就在海中,高三一班。”
夏炎停下脚步。
“我当然确认,我找海中的朋友要到了学校通知,校庆邀请函上都写的邀请著名企业家盛昌平做家长代表发言。”
奇妙的冷静席卷夏炎的大脑,她本能地打开手机录音。
“放学去学校堵她绝对错不了。兄弟们帮我这个忙,到时候让盛昌平大出血,绝对能回本……有什么关系嘛?就吓唬吓唬,一个女的能翻起多大浪?”
真能回本吗?夏炎表示怀疑。
她想起和盛烟的初遇,那时盛烟好像就因为盛家工程问题被人骚扰,似乎也很难从盛昌平手里撬到一分钱。
“别跟我提那姓夏的,上次是大意了,下回碰上她我让她吃不了兜着走!就一句话,跟不跟哥干?给个痛快!”
夏炎差点笑出声,秦正狐假虎威这毛病还是一点没变。
那头秦正得到肯定的答复,心满意足挂了电话,正要往回走,就感到脖子有个冰凉的东西被抵住了。
“秦正,好久不见。”
夏炎的声音如鬼魅般在他耳边响起,吓得秦正一个哆嗦:“夏、夏炎?你怎么在这里?你、你手里拿的什么?”
触感冰凉又尖锐,秦正害怕是自己想的那个东西。
“谢谢你还记得我。”夏炎压低声音,透着股威胁,“如果不想像上次那样被玻璃渣划伤的话,我建议你不要轻举妄动。”
秦正吞了吞吐沫:“你想干什么?”
“来给你一个忠告。”夏炎说,“无论是绑架还是敲诈勒索可都会判刑的。”
被戳到了密谋的小心思,秦正一惊,嘴硬:“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夏炎淡淡笑道:“谁知道,我乱说的。”
“……我说你哪来继续读书的钱,原来是傍上了豪门。”秦正顿了下,讥讽道,“当有钱人的狗爽吗?也是,帮她们跑腿总比跟我们混要好,难怪你有胆子和我们翻脸。”
夏炎踹了他膝盖一脚,在秦正往前扑的时候扯住他衣领,拉回来:“刚刚的话我全部录音了,不想我报警就继续说。”
秦正咬牙切齿:“你他妈的!”
“我妈挺好的,谢谢关心。”夏炎皮笑肉不笑,“你海中的朋友没有告诉你那条街区的派出所就在海中隔壁吗?只要你敢闹事,我马上就把录音交过去。”
秦正有些忌惮了,但他依然讥讽:“这么护着?人家把你当个人吗?她是什么家庭?你又是从哪个石头里蹦出来的?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
他越说越来劲:“夏炎,虽然我俩有过矛盾,但你跟她混还真不如跟我混。这样,不如你把她约出来,到时候拿了钱也有你一份。”
夏炎听了倍感失望:“秦正,我曾经也把你当作朋友。”
因为她一无所有,所以连一点过往的,虚假的温情都不愿撕毁。
所以她才会在这里跟他好声好气地商量。
好像这样她就能抓住一丝曾经确实存在过的归属感。
夏炎说着,把秦正往前狠狠一推,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快步回到病房,脸上还挂着不减的笑意。
她笑得牙根发痒,那用来威胁秦正狐假虎威的钥匙回刺到手心,就连胃也跟着痉挛。
那无所从的孤寂感好像要把她拽到深海,吞噬殆尽。
夏炎望着病床上的人,声音很轻,生怕被人听到一样,喃喃道,“快醒醒吧……妈妈。”
*
深夜,万籁俱静。
盛烟原本打算早早睡下为明天养精蓄锐,但她躺在床上,一遍遍回忆明天的走位和演奏,越想越精神。
就在这时,枕边手机嗡的响了一声。
屏幕亮起时间:凌晨一点。
这么晚了,谁会发来消息?
盛烟捞起手机,划开,发现是夏炎发来的消息,她看清后瞪大双眼。
夏炎:“明天我能上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