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烟其实没有离开学校太远。
得知盛昌平不会出席,熟悉的背叛和无奈一齐将她吞没。就像沉溺在深海,她无法呼吸。
但她又无处可去。
盛烟抱着和盛昌平理论的心态夺门而出,却在拦车的前一秒冷静下来。
去了又能怎么样呢?
她做不出像个泼妇那样大闹家长会的事情。
之前的无数次争吵让盛烟知道盛昌平或许会一时愧疚,但那点愧疚无非就是以一笔巨额零花钱告终。
在盛昌平的逻辑里,金钱可以抚平一切问题,如果她再纠缠,那就是“不懂事”“不懂规矩”了。
某种程度上,这比她弹电子琴玩儿乐队更让盛昌平愤怒。
因为乐队不牵扯盛译,是盛烟自甘堕落的体现,而她在和弟弟争夺所表现出的“斤斤计较”则能切实戳动这个家庭心照不宣的准则。
“我和你张叔叔在你们刚出生时就已经说好了。”这是盛昌平从小到大对她说的话,“以后你就和张哲好好的,我们盛家和张家合作也能更加紧密,双赢。”
盛烟对张哲没什么意见。
只觉得盛昌平说这话恶心至极。
盛烟思来想去,找不到反抗的方法,一心只想让盛昌平打的小算盘满盘皆输,决心大学就搬走,和家里一刀两断。
——最好还能活跃在大屏幕上,气死盛昌平那个老古董。
决定折返时,校庆已经开始了。
隔着老远,她看见夏炎急匆匆被广播台台长架去——夏炎果然没有掉链子,音乐衔接得流畅顺滑,让校庆圆满落幕。
她就知道她能做到。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盛烟对夏炎抱有盲目信心。
她找到了新的解压方式,和夏炎待在一起,就像培养另一个自己——她拥有比自己更高的天赋,更广的自由,更纯粹的热忱。
就在校外一栏之隔的距离,绿藤把校内校外一分为二,盛烟背对着夏炎听完了整场盛会。
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她听着绿荫的沙沙声,似乎回到了四手联弹的雨夜。
像小米粥蒸腾出的雾气一样,夏炎的存在像沉默的影子一般,无所不在,如影随形。
这让盛烟奇迹般的感到心安。
校庆结束,盛烟不想待在只有一个人的宿舍,她在学校附近找了家茶餐厅一边填饱肚子一边打音游杀时间,等到餐厅快打烊才被赶出来。
刚好赶上晚自习放学的点。
然后盛烟就看到混在人群里的夏炎。
鬼使神差的,她跟了上去。
夏炎没有注意到她,她踩着夏炎的影子偷偷跟在身后,计划在某个转角冲她打个招呼,然后顺理成章住在她家。
这么晚了,回校不安全,她心情不好,和家里闹了矛盾……
盛烟总会找到理由。
这个计划在夏炎回头警戒时被打破。
*
“谁?”
沙沙落叶声随她的厉喝突然停下。
夏炎回头,单手握紧藏在裤兜里的裁纸刀,警惕看向电线杆:“我看到你了,出来!”
夜路走多了,夏炎有随身带防具的习惯。
盛烟从电线杆后露出半边身子:“……是我。”
“盛烟?”夏炎握刀的拳头松了几分,她又惊又喜,“你怎么在这儿?”
她还以为她回家了。
“……随便走走。”盛烟不想从头解释,她摊手,“不知不觉已经偏离了主干道,没想到遇见了你。”
夏炎断然是不信这种鬼话的。
老街离主干道十万八千里,正常人大半夜根本不敢往这里“随便走走”。
夏炎也不戳穿,只是问:“心情好了点吗?”
盛烟踢了踢脚边的落叶,浅浅“嗯”了一声。
“那就好。”夏炎也不知道聊什么,想起盛烟临时翘掉校庆,她说,“校庆很成功。乐队音乐放出来效果很好。”
她早就知道。
“多谢。”
“如果没事了就赶紧回校吧,晚上宿管阿姨会查寝的。”
嘎吱。
落叶被盛烟踢出一截,她看向夏炎:“我能去你家吗?”
夏炎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盛烟看着她的眼睛:“我不想回寝,能去你家借宿一晚吗?”
“不行。”夏炎的拒绝出乎意料的干脆。
“为什么?”盛烟也没有料想到会被拒绝,“不用单独的房间,我睡沙发也可以的。”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碍于她的身份,很少拒绝她的要求。
更何况她的要求永远都卡在模棱两可的边缘,有点超过,但又没那么过分,大多数人都会推个顺水人情。
再不济,她把家里情况说个大致,出于同情,也出于家里根本就没有人管她,许多人都默认了她的任性——就和她们班主任一样。
“不行就是不行。”夏炎声音冷了下来,“你快回去吧。”
嘎吱。
一片落叶被踩成两半。
“好吧。”盛烟撇了撇嘴,悻悻转身,“再见。”
夏炎神色缓和了一点:“回寝在群里发个消息,谈佳乐他们很担心你。”
“好。”盛烟应了声,一步三回头地往反方向走。
没走两步,盛烟手机就传来震动。
是盛昌平打来的。
盛烟想也不想滑向红色键。
心烦意乱。
她定了定,果断转身继续跟踪夏炎。
盛烟本就不是个乖乖就范的性格,否则她也不会顶着盛昌平的怒火跑去玩摇滚。
她就不信跟到夏炎家门口卖惨夏炎还能不让她进。
这次盛烟把自己藏得很好,夏炎一路都没发现。
*
夏炎不明白盛烟为什么要跟她回家。
明明有宽敞独居的大床可以睡,却偏偏要睡窄□□兀的沙发。
有钱人真是会消遣。
只是……
夏炎在自家卷帘门前停下,心里发笑,只是她家连个沙发都没有,盛烟算盘打错人了。
卷帘门被拉了小半闸,底缝有昏黄的灯光透出来,夏炎把书包放好,熟练燃起煤气灶,烧水。
刚把水壶拿出来,夏炎抬头瞥见熟悉的校服。
苦味从胸口涌上喉咙,淹没她所有的理智。
夏炎舌尖发涩,愤怒和不堪让她浑身发抖。
“不是说让你不要跟着我吗?!”
破败的门帘,独居的窘迫,就像去别人家时会藏起袜子大拇指的一个破洞,夏炎向来藏得小心又隐蔽。
她的自尊附在薄薄的一层旧痂壳上,一旦被人掀开,里头仍淌着汩汩鲜血。
***
夏炎曾经差点带人回过家。
初三出了事后,曾经有群“朋友”披着善意的假面,假惺惺叫夏炎出门,吃饭,玩耍,请客吃饭——伪装得和那些真心对她伸出援手的人一模一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们不管做什么都会声势浩大地带上她一起,她不想欠人情,只能加倍对他们好,跑腿,借作业给她们抄,甚至会用打工的钱不惜代价地买东西还回去。
他们总有饭局,酒场永不散场,夏炎一放学就会钻进他们的ktv包厢,好像一群人挤在一起就能驱散家里无人的空旷。
久而久之,她也会跟他们诉说家里的情况,好像对人倾诉出来的片刻,她的神经能得到短暂的麻痹。
但散场后,痛苦和孤独又像蚂蚁啃噬一般无孔不入。
她直觉这种关系不正常,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像是饮鸩止渴,她沉溺于这种“过家家”式的归属感,无法摆脱,难以割舍。
但隐隐的异样感却始终挥之不散。
直到有次出门玩,因为天气太热,夏炎路过小卖部时提了一大袋橘子汽水姗姗来迟。为了赶路,她抄小道从背后靠近,临近街角,听见“朋友们”在嬉笑闲聊:
“夏炎啊,挺有意思的。给点骨头就颠颠地跑来跑去,还能给你叼回点零食点心。”
咚咚咚。
心脏因为奔跑而砰砰直跳。
“说实话,每次听她将她家里的那些破事还挺狗血的,跟八点档湖南台似的。”
“听说她现在还住库房,我还蛮好奇长什么样子的。”
咚、咚。
她理解了那种异样感源自何方。
“怎么去?”
“跟她提提不就好了。她那人根本就不会拒绝。”
“啧,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啊。”
“有什么不好,找点乐子嘛,有什么事做?”
咚。
原来她在这群“朋友”眼里只是个乐子。
“……”
橘子汽水摔碎的声音听起来像把鼓面锤破的闷雷。
闷,重,咚的一声,心跳被沉沉砸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好像要把耳膜砸破。
回过神来,玻璃碎片已经嵌在她手心,温热的红色顺着手臂垂在地上,滴答滴答融进橘子汽水里。
她的“朋友们”各个狼狈不堪,哀嚎遍地倒在地上。
夏炎把玻璃碎片扔在找乐子那人身上,碎片顺着他身上滑下,落在地上,砸出清脆的响。
明明是夏日,气温高得可怕,夏炎声音发抖。
“滚。我不想再看到你们。”
如果看不起她,为什么要接纳她?
原来看笑话也能当作接近一个人,成为朋友的理由吗?
***
盛烟知道夏炎条件不好,但在她有限的认知中,从未想过她的同学,而且是和她朝夕相处的队员——家境可以困苦到这种程度。
她甚至想象不到这样的地方居然可以住人。
原本的一点点恶劣,玩笑,和自大,在此刻荡然无存。
盛烟只想赶紧逃跑。
“我……”盛烟喉咙发紧,说不出话来。
夏炎双手几乎要把水壶握柄捏碎,她从牙缝里挤出狠话:“所以接近我,教我弹琴,让我顶替,看我笑话,就能让你心情变好吗?”
“我不是……”
“睡在这样的地方,会让你心情变好吗?”
“……对不起。”盛烟老老实实道歉。
“所以呢?说声对不起能让你心情变好吗?”
夏炎脾气本就不好,只不过之前两人在音乐方面的关系让她收敛许多,现在如从撕碎锁链的困兽,发起脾气来咄咄逼人。
“盛烟,我知道你不在乎,你不在乎老师,不在乎校庆,也不在乎我,所以可以随时随地想请假就请假,或者做你想做的任何事情。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可以约束你,但我请你,至少能够听得懂人话。”
夏炎刻薄起来不留余地。
“不是你一个人有家庭问题。”夏炎破罐子破摔,言辞讥讽,“你知道我妈为什么出车祸吗?因为我爸欠了赌债先跑路了,她也想跑。你这么聪明,不如猜猜当初她跑路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带上我?”
“如果我的不幸能让你心情好了一点,那么你现在可以滚出我家门口了。”
盛烟被堵得说不出话来,她磕磕绊绊:“对不起,我没想过……”
嗡嗡嗡。
手中电话又震了起来。
慌乱中,也或许是为了逃避眼前这股暴风雨,盛烟下意识滑向接听键。
不小心把免提也蹭开了。
“明晚回趟家,你弟弟起点考考了班上第十,他想办个庆功宴,希望你也在场。”
所以有时间去班上第十的家长会,没时间代表全国第一做家长发言。
但这些在此时此刻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盛烟从未如此感激盛昌平为盛译的事情如此执着地寻找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还是不会写吵架。
·明天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