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祥终于还是回来了。
开学后的一周,仍未完成暑假作业的林止在地理课上被房海非常“客气”地请出了教室。
一脸无所谓的她最终选择靠在了教室后门外墙上的班级合照边,手里的地理课本被卷得褶皱。
走廊里,各班老师的讲课声交织堆叠,嘈杂而混乱,让人头痛。
上午十点十五分,阳光透过云层斜斜照进了走廊,也照在了林止的脸上。
百无聊赖的林止低下头数起了走廊贴片大理石地板上的花纹。
远处有成群的鸟儿结伴飞过,伴随着悠远的鸣叫,朝向远方的红日扑腾。
不锈钢的护栏此时被烧得滚烫,反射着刺目的光芒,没有任何生物愿意驻足停留。
大理石上纷繁复杂的花纹令林止数得有些头脑发胀,随后,她的目光又移向了走廊上年段的光荣榜。
林祥在上个学期的期末考中又毫无例外地拿到了全年段的第一名,成为了光荣榜上的中心人物,第二名是千年老二的宋阳,他只有在高一上学期的期中考超过一次林祥,而第三名则是林止从来都没听过的女生段雨。
光荣榜上的林祥还是那副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抿着双唇,眼神严肃,和林止第一次见她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单纯从照片来看,她也不会想到林祥私底下竟是那样的一个人。
正当林止还在回忆与同桌的点点滴滴时,熟悉却又带着急促的脚步声将她拉回了现实。
满眼血丝的林祥从楼梯的拐角处走出,仍背着那个破旧的牛仔帆布包。
她也看见了站在班级门口的林止,但却没有多说什么,朝着林止点头示意后就急匆匆地走进了八班的教室。
时隔多日的再次相见竟是自己又被罚站,林止顿感丢人。
但林祥的状况看起来不太好,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如果真要让林止找一个词来形容现在的她,林止会选择潦草二字。
八班此时在上语文课,她们的语文老师仍是薛斐阳,但班主任换成了曾极力挽留过林止的潘杰。
教室的隔音并不算太好,靠在后门边的林止集中注意力就可以清晰地听见薛斐阳上课的声音。
“好,《逍遥游》的内容我们已经全部讲完了,但我呢,还想问大家一个问题,《庄子·人世间》有云:‘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有没有人可以给我分析一下这两个止的词性与含义......”
薛斐阳后面所说的话,林止听得并不算太清,无所谓了,她也不想了解所谓的吉祥止止中两个止的词性与含义究竟是什么。
毕竟,那是她心里永远都不会消失的伤。
伴随着八班同学们七嘴八舌的讨论声,林止翻开了地理书,逃避似地背起了课文。
2009年
林止和父母住在公司的职工公寓里,她的父亲林夷拥有着羡煞旁人的电力局编制,母亲韩露则是在文化厅上班,一家人的生活看似富足而美满。
某天的傍晚,和同学一起逗猫遛狗的林止很迟才回了家,推开绿色的铁门,客厅里却没有任何人的身影。
这种情况很反常,一般来说,林止的父母在五点之前肯定会下班回家,给她准备饭菜。
一个多小时后,当饥肠辘辘的林止缩在餐桌旁的藤椅上啃着面包时,屋外也终于有了悉悉索索的动静。
随着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响起,一脸嫌弃的林夷走进了家门,身后跟着的,是沉默不语的韩露。
“爸爸,你们回来啦。”小林止放下了手里的面包,光着脚丫子笑着迎了上去。
“嗯。”林夷很冷淡地随便应付了几句后,就拉着韩露进了主卧,反锁房门一连几个小时都没再出来。
当天夜里
困顿难耐的林止最终还是敲响了主卧的门,那时只有八岁的她每天都是与韩露一起睡的。
没人回应
房内传来的是林夷和韩露激烈的争吵声。
“老子娶你不就是为了传宗接代?你怀不了了老子花钱让你去做试管你还不同意?给你脸了是吧?”
瓷器碎裂的声音像一记重锤砸在了林止的心里。
这应该是摆放在床头的陶瓷纪念品所发出的声响,她记得,那是一年前全家出门旅游时买的。
“林夷,你是不是疯了?我为你打了多少次胎了?就因为她们是女孩就活该去死吗?”
韩露歇斯底里的怒吼声中透露着绝望与无奈。
“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还敢跟我顶嘴是吧,生了林止这个没把的拖油瓶你还有脸了是不是?”
紧接着,一记响亮的耳光打断了两人的对话,也彻底撕扯开了这个家庭平静的表象。
那时的林止第一次明白了自己名字的内涵。
这个本该寄托着父母无限期待与宠爱的称呼,却成为了缠绕在她身边永远无法挣脱的恶毒诅咒。
止的本意为足,引申为停。
林夷在赋予她名字的第一天,就根本不希望她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林止的童年从那一天起便结束了。
康城的夏日是个很难熬的季节,蚊虫肆虐,蝉鸣难耐,哪怕是已经完全封死了窗户的学生宿舍,一旦脱离了蚊香液的保护,那便再也不得安寝。
林止一进门就倒在了床上,再不会有人调到28度的空调此时马力全开,宿舍里充满了凉意。
“哎,你们觉得我这双靴子怎么样?”刚洗完澡的雍璇又在与刘海洋聊她新买的鞋。
除了她们两人之外,林止的新宿舍里还有一个不怎么爱说话的矮胖女生,名字叫韩新怡。
“很好看啊,多少钱买的?”刘海洋此时正对着镜子梳头。
“不贵,就一两千。”雍璇非常随意地就说出了这一般高中生根本无法企及的数字。
“雍璇你是富婆啊。”
刘海洋和雍璇聊天的声音越来越大,引得正在写作业的韩新怡接连侧目,但她却始终不敢开口。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的林止坐起了身,本就疲惫的她此时语气里是深深的不耐烦,“能不能小声一点?宿舍不是你家。”
雍璇和刘海洋显然没有预料到会有人在入住宿舍一个多星期后就这么不客气地说话,两人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但很快,握着梳子的刘海洋也开始回击,阴阳怪气地继续说话:“某人可别把对房老师的气撒我们头上啊,谁叫某人不写暑假作业的。”
雍璇倒是没有接刘海洋的话,在向林止投去有些歉意的目光后,声音小了许多。
林止也懒得再与刘海洋掰扯,打了个哈欠就拿着衣服去浴室洗澡了。
林止与新舍友的相处并不融洽,在失去了林祥这个同桌后,她仿佛再一次失去了好好说话的能力。
林止伸手抹开了镜子上的雾气,看见了自己那张皱着眉头的脸。
自从与林祥认识后,林止就再也没有过如此疲惫的感觉,今天是头一回。
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了。
漆黑的夜吞噬着周遭的一切,谁都挣脱不得。
房海最终还是让没有完成暑假作业的林止回到教室里上课,天天这么站在门口,哪怕林止这个脸皮厚的不在乎,对班级的风貌也有所影响。
夏日的午后,林止正趴在桌子上玩着手机。
虽然班级里有规定不能在教室里随意拿出手机,但这条班规此时已经变成老油条的林止根本没有任何威慑力,她已然没有了读书的心思。
打开微信,林祥终于还是给她回了消息,但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对不起,时间是昨晚的六点半。
林止没有回复,放下手机后把头埋进手臂里。
也许是这段时间真的累了,伴着窗外悠悠的蝉鸣,没有午睡习惯的她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不知过了多久,睡梦中的林止感受到了肩上传来的异样,她抬起头,紧锁着眉向后转去。
林止的眼睛被手臂压得还不太能看清周遭的事物,但眼前那个熟悉的身影,她无论如何都能认出。
“你怎么来了?”望着逐步逼近自己的林祥,林止忽然很想哭,语气哽咽。
“你没回我,所以我来看看你。”林祥很自然地就坐到了雍璇的位置上。
她的头发比暑假相见时长了很多,低垂着的马尾辫已经快到腰部。
“哼,有人能一连半个多月不回消息,我这才哪跟哪啊。”林止赌气的撇过头,不再看她,伸手去摸眼镜。
蒙着一层脏污的眼镜此时已不知被何人擦得光洁透亮。
“对不起,这段时间我忙着照顾我奶奶。”林祥捏着林止的衣角。
林止并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在听到林祥的道歉后叹了一口气,转身就环住了她的脖颈,在耳边低声轻语。
“我想你了,真的很想。”
林止的话语里带着极重的鼻音,也有着显而易见的思念。
如果说从前,她还只是把林祥当做好朋友来看待的话,那么在得知了真实的家庭情况后,林止对于她的情感好像又发生了些许不知名的变化。
是同情吗?
林止也不知道,她只是单纯的,想要保护眼前的这个人,没有任何原因。
林祥的身体忽然软了下去,单薄的肩直直落下,她的头贴在了林止的脸颊旁,手也环住了身前人的腰。
“我也想你,真的很想。”
她的身上有着淡淡的肥皂味。
穿堂风夹杂着香气,又到了桂花盛开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