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声枪响,二楼某间私人书房中的监控玻璃镜片在空中炸开,粉碎着掉落一地。东篁紫竹的手指爱抚般划过枪管,感到了那股代表特权与力量的温热。
“这段时间我放你在外面太久了,好像让你忘记了很多事。”
他自低头而立的江月辞身后踱过,端起一旁放于立台上的醒酒器,往高脚杯中缓缓倒出酒液。
“我记得你刚进垒区时,不止不懂酒,还不懂尊卑、不懂规矩,筷子不会用,连字也写不了几个。我花了半年时间教会你的东西,因为她,所以都忘了,是吗?”
那杯三分之一满的红酒被举至江月辞眼前,停顿了一段时间,终于被人接过。
混涩,口感略显粗糙,香气也没完全挥发出来......江月辞抿了一口,就知道这酒拿出来可不是请她品尝的。
“产自旧区的佳娜,AOP级①。醒酒半小时不到,浪费了。”她盯紧着东篁的神色,逐字逐句道。
“浪费吗?”东篁走到酒柜面前,“这酒还是我两年前把你租给钟老板的时候,她作为人情送我的,价格我真是不知道。但听她说,你最开始在合金场做‘骸饵’②的那几个月就足以让她回本了。”
听到那段时间的经历被提起,江月辞握着杯柄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这酒出窖时本是一对。我手上这瓶今天用来同你叙旧,你猜,现在另一瓶在哪里?”
随心所欲出口般的话落在江月辞耳中仿佛一击隐雷,随后在她心中那个名字上炸开。她几乎瞬间就带着压抑的怒意低声问:
“你什么意思?”
东篁语气轻松,骨子里的阴鸷和疯狂却止不住外溢:“我的人现在就在你,喔不对,是那位林小姐房间的门口。今天这瓶酒,你剩下多少,我就让他们给她灌多少。”
醒酒器的后侧就摆有那带浮雕的原隆河谷瓶,750ML,酒精含量近15度,她酒量不差,但东篁不可能给她多少时间去慢慢“品”;好在她体内药效未过,就算喝了,左不过吐个两回,倒不会有什么生命危险。
对于东篁紫竹熏心的控制欲,江月辞这些年早已习惯。
如若按照往常的习惯,她今晚应当会为了息事宁人而喝下这一杯杯酒,而后独自忍受胃疼的折磨和药物的副作用......
她隐忍了这么多年,为的不过是当年东篁的那句「我可以保她不死,保她不被牵连」。但她一次次放低底线,换来的是什么呢?是周围人的得寸进尺,几方势力都争相对这摊混水上下其手,如今连林墨的生命安全如今都受到威胁。
她早已退无可退。
本该愈合的伤口因过度用力再度撕裂,鲜血从握紧的拳头指缝间汩汩涌出,带着积攒已久的愤怒与不甘。她感受了一下自己体内的气力,又想到如果是林墨......以她的性格,在面对这件事时,一定会对她这样说吧——
“不要后退,我愿你自由......既然有把握反抗,为何还要委屈自己?”
想到这里,江月辞在心里扯出了笑。虽然是自己脑中的幻影,但她也愿意在“林墨”的注视下,真正走出自己决意反叛的第一步。
只见空阔的房间前有寒芒闪过,那是个速度快过人眼所能捕捉极限的身影,带着满身在尸山血海中搏杀出的野蛮气息,以及一抹裹挟杀意的劲风。劲风之下,那杯盛满宝石红色光泽酒液的高脚杯在一瞬之间,碎了。
与此同时落到东篁紫竹身上的还有一股比异虫前鳌还强大的力道,伴随着醒酒器破开的爆裂声,那力道直直将疼痛经由肩膀的血洞送入体内,一时间传遍整个左半身。
直到此时,东篁紫竹才发现,自己今天做错了一件事。
他把江月辞放在外面太久了,最为致命的,不是她忘记了该如何对待自己的“主人”——而是他忘记了,江月辞本拥有着怎样可怖的力量。
江月辞十几岁时就能独自在原始的外区生存,又能从合金场那样如斗兽场般恶劣的环境中杀出一条血路,比格斗技巧和经验更可怕的,是她与生俱来的、用于生存的直觉。这让她无论何时,都合该被任何一个从垒区这个“人工保护罩”中出生的人感到天然的恐惧。
在这种非人般的气势下,东篁紫竹的躯干被死死绞在靴下,蛛网般的疼痛缠绕在他被玻璃碎片洞穿的肩胛骨,同搅动的碎渣一并向他神经丛中发起惨无人道的屠杀。他的手在颤抖,灵魂也随之在江月辞喋血又冰冷的眼神中不住战栗。
在剧烈无比的撕裂痛楚中,他迟而又迟地明白过来,江月辞是一条嗜血的、从未被驯服过的野狗;是即使被铁链和项圈束缚,也能用残暴的尖牙咬死人的恶性烈犬。他那年第一次与江月辞对视时,淋着暴雨居高临下,看到的也是这样的一对眼睛——
没有人类的理性和感情,没有喜好杀戮的残暴,有的只是毫无生气却充斥掠食之意的锐光,那是与饥饿的杀人蜂、狂乱的毒钳蝎如出一辙的,专属于捕猎者的眼睛。
东篁紫竹压着一地玻璃碎片,在剧烈难止的心悸中完全失去了自己平日里维持的狂傲与自矜,全身心想着该如何脱困。
他伸手想抓自己藏在背后的枪,手指方才一动,就被真正处于掠食状态的上位者拔出玻璃片,再次狠狠穿透手掌并钉死在地。
惨叫声响彻房间,在门外警戒的安防保卫虽破门闯进屋,却早已迟了。
他们满眼看到的就是一大片染红的地毯、醇厚而散发着危险香气的诱人酒香,以及江月辞紧绷着脊背如凶恶猛兽一般,以捕姿态将手中同时割伤自己的醒酒器碎片送进了东篁体内,直逼心脏。
而前者敏锐的眼神早已锁定在了此刻闯进房内的,几个举着收缩盾和武器的安保身上。
对着这一幕,安防几人直接傻了眼。他们互相对视着吞咽下紧张的口水,不知该如何是好,有人试探着往前挪蹭了半步,被江月辞冰冷的目光一扫后很快就萌生出退意。
她凌乱散落的头发下露出一只凶狠的眼,只道:
“以你们的□□和子弹,拦不住我。”
此话一出,本就两股战战的安防人士差点当场扔下了武器,但职业素养和对东篁上校这一名头的恐惧还是让他们紧贴着墙壁,定在原地不愿上前也不敢退。
看他们都不敢有动静,江月辞歪过头,将注意力重新聚焦在被自己控制住的男人身上:
“让你的人都撤走。”
强硬的威慑之下,东篁紫竹似是彻底没了反抗的念头。她对这一副血肉横飞的景象无所顾忌地抬手,面无表情地在令人牙酸的骨头摩擦声中抽出阻滞的玻璃。
直到自己的“猎物”在碎玻璃之中挣扎、咆哮、抽搐,最终对着仿若见了恶鬼般瑟缩的安保人员传话说让人都离开,她才极为缓慢地站起身,向屋外走去。
江月辞对身上浸满的酒液也不在意,任由它们和双手淌下指尖的鲜血交错着砸落在地,于走廊中蔓延出一条很远的血路。
*
在方才书房中两人正对峙之时,另一队人已强硬闯入了某一间房内。彼时的林墨正坐在房内那张雕金满描的大床边,接受着四个黑西装保卫严密监视的洗礼。
说是“严密监视”,但这群人似乎也随时等待着上一级的命令,除了为首那个抱着红丝绒长盒的高个子女人,剩下的都只是站在门边,面朝房内一动不动。
为了测试这群人的容忍度以及试探他们背后的人,林墨在那一个小时内主动用各种方法试图挑起他们的反应。
她先后在床上摆了水果叉、摸出了医药箱里不知效果的药瓶、往毛巾上倒酒精、还把自己直到的那些部门和人名往外报了通贯口,结果这几个黑西装就像自动反馈系统报废了的机器人一样,面对她的各种举动没有作任何表示。
于是她无奈,只能举起那把叉子开始戳餐桌上果盘里的西瓜吃。
清甜的汁水从细腻的果肉里挤压进口腔,林墨却无心分神去品尝这在平时难得一见的水果。那群人不透露信息,她只能靠自己推理。
他们闯进房间后就关上了房门,所以应当不想把动静闹大;穿着的衣服与侍应生、一层哨员都不同,还带着耳麦听指令,所以当是某些大人物的私人守卫;东方大饭店的房间安排是一人一间且可公开查询,这房间所属人是江月辞,他们进来看见自己却不惊讶,显然目标人物本就是自己;他们背朝大门,明显并不担心房间主人会返回,也就是说那位大人物能够掌握江月辞的行动轨迹。
甚至她大概可以确定,这批人盯着自己的目的和江月辞脱不了关系。很可能江月辞那头也遇到了困难。
林墨咽下最后一口西瓜,用未沾到黏汁的指节敲亮临时通讯器。
“23:36”的字样跳动在屏幕正中央,而她的通讯栏中空空如也——
江月辞确实遇到麻烦了。
她隐隐有一种这样的直觉。
随着时间在安静的环境中一点点流逝,林墨心中的这股不安愈发膨胀,叫她的注意力被那股劲压得不能从时间的跳动上离开一丝一毫。明明60秒在平时过得很快,当下却足她能在脑中转过三遍“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她还好吗”“我要不要现在冲出去”的念头。
几乎要被焦虑和矛盾逼疯,林墨再度攥紧了那把金属叉,确定起自己能把握的时机和自己万一失败后所需要出口的借口......
“滴——”
一声极其微弱的提示音在这寂静的环境中响起,打断了林墨的思考。更为明显的是门口那高个女的动作——只见她托着盒底的手按住了自己的耳麦,对另一头的人应了句话。
随后她松开手,神色忽变得有些古怪。
“走。”
她竟喊上了自己手下的人,像是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般直接从这儿离开。
林墨猜到应当是江月辞那边做了什么,才让他们决定放过自己,可她到底做了什么?
心底的担忧没有因着他们的撤退而一起消失,反而变本加厉席卷而来。
开门声幽幽传来,伴随脚步声远去的还有另一个声音。林墨抬头,正看见那个领头的女人回头道:
“没想到,她这么护你。”
什么?
对方扔下这句话后,就抱着绒盒径自离开,甚至还贴心地帮她从外面落上了电子保险锁。
门骤然阖上,只余林墨错愕地思考女人的话。
她,是指江月辞?
她无比想冲出房门,去找江月辞的踪迹,但理性又牢牢绑住了她的双腿。她觉得自己应该信任那个人,应该按照原来的约定等在房内,但脑中诅咒一样的幽灵源源不断向她注入可怕的幻景。
万一她真的出事了怎么办?
可那次在南风台,她就是因过于担心江月辞反而差点害了她......
林墨纠结而拉扯的心绪差点将自己淹没,直到她站在门口的不知第几分钟,清晰听到了几声错杂不稳的敲门声。她在原地呆了一秒才反应过来,迅速扫了眼可视门铃认清了来人。
“你刚才......”
林墨见江月辞略垂着头站在门外,在惊喜中迅速输入密码拉开了门。开口的第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她朝自己身上栽倒下来,扑面而来的还有一阵浓重到呛人的酒气。
作者有话要说:①AOP级:“原产地名称保护制度”,法定产区葡萄酒,法国葡萄酒分级制度中的一个等级。
②“骸饵”:兔子的音译,引田径场中代称,“兔子”原指在比赛中用高于正常的速度作领跑的人,起到刺激选手、带领无经验选手把握速度的作用。此处“合金场”是看客下//注博//彩、选手与异化昆虫或其他选手作竞技的地下黑色娱乐产业,“骸饵”往往指第一个作为诱饵来加速赛程的“牺牲品”,而江月辞在进入地下后在合金场先作为骸饵、后作为选手生活了半年以上,是当时钟艳老板的摇钱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