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了？”

顺着那只拽着自己小臂的手往上看，林墨见到了一张似乎有些眼熟，却不太能想起名字的脸。

“那是独调组的人，听说那里头的人都可凶了，小心别被撞见。”

背后女生扯了扯她的袖口，一脸紧张。

原来江月辞在别人心里是这样的形象？

林墨心中有些别扭的古怪，但嘴上还是不动声色地对这位陌生的友好女孩道了声谢。

很快，灯光暗下，预示着宣讲会正式开始。

一个同样穿着上校级制服的男人走上台，他的面孔在巨屏的蓝光与帽檐的遮盖下显得幽深又阴冷。

他调试起收音器，半身特写被打在屏幕一侧，嘴角勾出血的弧度带动眼角的轻微上扬，让远远看着的林墨几乎可以想象出这个可怕军官冷笑时候的样子。

“诸位，晚上好，我是安全管理部的东篁紫竹，亦是联席十二人之一。今天这一场晚宴，我们有幸请到了旭日集团、拓特生物共同出席，为我们带来涵盖医药生物、医疗器械、纳米机器人等内容的行业前瞻；今天也有资方来到现场，欢迎一鑫资本的冯翊老板，以及创昕基金的左领漫理事。”

会场中众人顿时心领神会般鼓起掌。

“此外，今日也有医药部、机械部的学者出席讲座，更邀请到部分垒区内优秀学生代表参会，共同探讨我们作为末日下最有希望的一代人类，是如何以科技应对灾难、用制度跨越未来。

此处恕我引用在末日来临前，于前纪2210年首位开启‘全封闭研究区’实验项目的科学家、政治家——武英女士的一段话：‘和平年代，人们往往思考科技是否发展太快，并将技术置于道德天平的另一端。但往往在面对灾难时，我们才会意识到，人类科技相对于原始自然而言，仍旧是如此微不足道又不堪一击。’无论如何，望大家今天能在东方大酒店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又是一阵掌声响起，但这次，林墨从身后听到了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

“......只会打官腔，假模假样。”

这句有些幼稚的小声吐槽正巧被林墨收入耳中，在句子本身内容之外，她还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

她借着昏暗的光线回头看，竟是看到了一张在她意料之外的脸。

“你是......李清欢？”

在林墨看清他的同时，李清欢也认出了林墨。

“诶？林墨！”他的神情十分讶异，显然是没想到会如此巧合，在这样的情况下遇见老朋友——如果那地洞中短短几天的经历能让他们算上“朋友”的话。

“你怎么会在这里？优秀学生吗，”短暂惊讶过后，他的表情很快变成疑惑，“不对啊，你不是那个什么......巡检的督察员吗？”

听到这话，林墨第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她对着李清欢略显迷茫的眼神飞速调取了下记忆，这才想起来那“督察员”是在逃离沙蜥之口、自己从医院醒来时，为了圆上自己用假身份混入调查队的谎言，而随口借坡下的那头“驴”。

“喔，那次是原定的督察员有事，江组长才来找我帮忙顶上。不能往外说啊，你懂的。”

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谁让自己当时说的就是假话呢。

所以今天这水被大风吹回来浇脸上也是活该。

“懂的懂的。”

好在李清欢一直是个有话就信的主，这次也不例外。

他手在嘴边比了个“拉拉链”的动作表示自己嘴巴很严，就往前拽了拽椅子，问林墨道：

“诶，你是收到邀请函来的吗？我听说今天主要是给两家公司招商做预热的，他们请你们学生来是想干什么啊？”

林墨心念一动，意识到这可是个顺势套信息的好机会，于是故意放下一个钩子道：

“我也不清楚，只是收到邀请就和同学一起来了。你呢？你是怎么来的？”

没想到李清欢被提及这个问题时显得有些尴尬。他挠着头说：“这是我爸妈给安排的......他们都是建设组的，我毕业后和他们一起住地下。前半年我自己偷偷跑到上头玩儿，结果和地上人一起被抽中进调查队，他们生了老大气，之后就关了我禁闭，直到今天才允许我上来‘放风’。我求他们的时候没想到这是个学术讲座啊，一看就很无聊。”

李清欢有些蔫儿地垂下头。

“不是说有免费食物提供嘛，可以等下去尝尝看，”林墨紧接着转过话题，“你了解旭日集团和托特生物的情况吗？我听说这俩有要并购的传言，今晚又有资方到场，这是怎么回事啊？”

“哈哈，我刚进场的时候就看过了，他们饼干至少在外面放了一个小时，蛋糕上还结了白霜呢，看起来都挺一般的......”

听到前半句话，林墨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她果然不该作为一个地上人对富家公子提出关于食物的建议的。不过这位一直生活在温房的公子在出外调查中的表现居然还不赖？倒是挺难得。

“至于那两家公司的话，我倒确实也有听说他们要搞‘并购引资’的传言。不过我记得他们两家之前还各种不对付，没想到短短几个月就能谈妥这么大的事。估计是有其他力量推动吧，不然光是审材料就得半年起步。”

林墨装作很懂的样子，应和着点头。

台下两个人忙着在阴影中交头接耳的功夫，台上也没停过。有个医学部的教授上来就对一个叫“体内纳米载体平台”的项目大谈特谈，屏幕上满是数据和图表，随后是章远山作为旭日集团的医学顾问播放招商影片、讲解新药项目，林墨也听了一耳朵，无外乎是那一套概念先行、吹嘘效果的宣传词。

“......《新法令》的出台，预示着我们将迎接更恶劣的自然环境、更稀缺的资源与更积极的政策。刚才东篁上校已然指出，科技的创新，是我们人类‘以变应变’的最有效手段。相信在坐的诸位都具有前瞻性的眼光，明白我们垒区面对这样的困境、面对异化程度日益升高、随时可能发动□□的昆虫类生物，首当其冲的就是搜查队、安管部与独调组。他们是冲锋的前线，是防守的城墙，而我们旭日，将成为提供即时医疗保障的‘最强支援队’。”

就在林墨以为章远山的演讲这次也会在俗套的未来展望中结束时，这位滔滔不绝的医学顾问推了推眼镜，忽然间话锋一转：

“以及在此，我们将宣布一项重大事宜。关于各位持续关注的fan-β注射剂，这个被称为能够强化机体、逆转生死的基因药，已经通过审批报备，即将正式投产！”

他拿出一个盒子，盒中的样品药剂让林墨觉出隐约的眼熟。

“我们将在今天向大家披露fan-β的上市安排，与大家共同见证这一决定了人类未来的历史性时刻！有请临床实验中我们完美的成功案例——”

舞台下的角落，白炽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处，一个身影低着头走上台阶。那个人没有第一时间被众人注意到，因为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仿佛被“fan-β投产”这句话牢牢地吸走了所有注意力。

fan-β，传说中概念性的神药，理论上它可以改变人体细胞活性，自适应、自判断、自修复所有伤口，甚至于起死回生。一旦可以量产，就意味着出到垒区之外的调查小队能够大幅提升效率与重伤的治疗效果，对现阶段全人类的生存环境的都是巨大的福音！

这在神话中堪比金苹果一般的宝物，真的被人类所摘得了么？

台下翻涌起一阵悉悉索索的讨论声。

“我是联席会议十二席之一，独立精英调查组组长，江月辞。也是新纪80年，旭日集团fan-β项目的首批受试者之一。”

台上所站的，赫然是江月辞。她没有站在台中央，与万千灯光汇聚所在的章远山仿佛不是同一世界。她只是止步于屏幕下的小小一角，眼睛压在微宽的帽檐后，低低说出了这句话。

她的声音轻，话中之意却很重，重到砸在大厅地上直掀起一阵震颤与回声。所有人都愣住了，会场中鸦雀无声。

原因无二，只是他们从未想到这如此重要的、具有跨时代意义的实验体居然一直在他们身边，还时不时出现过在地下的八卦、传闻中，甚至在今天这个时间地点，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乐自己眼前。

许多人激动地想掏出相机记录这一时刻，却直到摸出临时通讯仪时才想起自己的产品早已被哨员暂存。

一个具有神秘属性的人或事总能汇集诸多猜测与讨论度，所以大部分地下之人都曾私下对江月辞的来历有过议论，可无论何种说法在江月辞的孤僻性格与强悍能力面前都显得有所缺误。但如果fan-β是那个不知名答案的关键词，一旦接受这个解释，那么一切就显得是如此顺理成章！

“由于项目具有极高的保密条例，作为受试者的江上校经历过旭日集团长达两年的秘密实验，也在实验成功后担当起独调组组长的重任。我知道，许多人在期间都对江组长有过非议，但江组长仍然坚持至今，为的就是保证科研项目得以顺利完成。让我们感谢江上校！”

激情澎湃的章远山高举双手带领着台下鼓起掌，此时无数旁观者彼此议论的声音更是喧嚣至沸腾，唯独江月辞沉默着，既没什么动作也不作声，只是古井无波地陷在光与暗的边缘，仿佛一尊沉默的、无人在意的雕塑。

李清欢也是狂欢的一员。其实他并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心潮澎湃，方才关于章远山的一大段话，他差不多听懂了一半，剩下的便是跟随大部队的盲目呼号，但这也足以让他融入会场此时热烈的气氛中了。

他看着身边人或热泪盈眶、或喃喃自语的表现，忍不住拍了拍林墨的靠背想分享自己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激动。

但林墨此时是台下最为安静的一个。她脸上毫无表情，目光定定停留在一个位置，甚至没有与他人一同鼓掌。

“假话。”她在心里念着。章远山说的话，半真半假，她都能听出来。

方才看到江月辞突兀地出现在台上，她的心情无疑是复杂的，在眼睁睁看着那个人一步步走上台的时候，她心里一股脑儿地涌进了数种情绪，混合成她自己也难以分辨的模样。

“药剂首批受试者”，对这个消息她比任何人都要早知道。江月辞两次在她面前注射过药物，那惊人的伤口修复速度和强烈的副作用，都早隐隐给她埋下了预示的征兆。后来，江月辞也在汤饼店亲口道出了这一事实。

非要说的话，此时在惊讶之下，更多的反而是担忧。

在如此众多的官员眼前坦白这一切，是否太过突然了些？但她也明白，今天这一出“好戏”，大概率本就应该是江月辞、章远山、东篁紫竹这些人商议好了要取得的效果。

——所以她仍旧是那个外人，游离于计划、阴谋与体系之外的人。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失落，或许是对江月辞对她一贯的隐瞒感到落寞......可这点不足为道的失落同样没能停留太久。

因为她鬼使神差地觉察到自己此刻复杂的情绪，本质上竟是一种思念。

是的，她们两人正遥遥相对，处在同一建筑内，她却感到“思念”。

此时此刻，演讲台底下的诸多人正满目贪心于那神秘而强大的fan-β。他们假想自己的投资通过何种运作能翻出惊人的数字，期待自己也可以用金钱拥有修复身体的完美药剂，相信这个东西是改变人类未来的潘多拉魔盒......

他们不知道、不在乎，甚至无法想到药剂注射的副作用与能力后所需要背负的责任与痛苦。

林墨只觉得，自己仿佛怎么也看不清江月辞在压抑灯光下的模样。

周围所有人着魔般拥趸着狂热奏响的错乱章节，唯有江月辞像是钢琴乐谱中被误标的休止符，诡异地陷在人群中卡出不和谐的安静。

她们一个垂着脸、一个抬着头，中间的距离是如此的远，隔着数十排座位与叽喳聒噪的口舌，落在聚光灯边缘仿若两抹困在傀儡躯壳中的失语灵魂。

作者有话要说：*拓特生物上次出现是在第2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