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4年3月20日诺希斯大堂

“观众朋友们早上好，现在我们正在著名的诺希斯大堂前，可以看到这一起牵扯十余名地下精英、著名集团财务造假导致股东撤资亏损，震惊垒区的‘东方大酒店谋杀案’，今天将在此处进行公开审理。记得上一次启动全民议事程序程序还是新纪25年的那场诺希斯审判，而这次案件审理或将对即将到来的‘总长改选’的投票民意产生影响。安永电视台一线追踪报道。”

记者在拥挤的人群中靠阶梯栏杆固定自己的身形，勉强保持着职业微笑念完了这段开场白。摄影机里，诺希斯灰白殿堂外墙的画面被密集闪光灯直接照成了曝光，而那左右寓意地下联席12人的二十四根罗马柱缠着黄黑色警戒线——是管理局为防有愤怒的人们在议会开始前强行冲入会场而设的。

“医药总部违规实验，官方下台盗取数据，旭日集团药剂造假，为大静默死亡11人讨回公道！”

“精英联合，官商勾结，激进派必须下台！”

“改制税法！反抗剥削！废除新法令！”

高举横幅的群众拥塞在长阶梯之上，撕扯着喉咙齐声叫嚷，将诺希斯大堂的入口围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大部分平时就关注改选进程，此次留意到新闻内容便赶来示威——由于日益严苛的税率、层层累加的高额医疗保费以及私下传开的《新法令》政策，垒区诸多人早已对时下激进派的管制有所不满。

混在人群中还有一部分荆棘鸟成员，他们穿着黑底红纹的斗篷，借着混乱招揽周围人。

大部分哨员都被安排进里头负责安保那些“大人物”，在外头维持秩序也就只剩寥寥几人，此时撑着机械盾牌卖力护住大门、同时在浑水摸鱼的人堆中筛选那些个真正抽到名额的“全民代表”，早已分不出心神管这些反动派成员了。

内厅候场处，负责主持今天公审的司理院大法官已经入场。医药部沈思思正递交过证物盒，纠察组白初然按着无线耳麦核对流程，江月辞在场边收起颜料包、替林墨拉起外套：

“等下要面对上千名代表，可以吗？”

林墨顿了顿，而后指尖掐着拉链一滑到顶：“当然，我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我父母也是。”

这场审理涉及一起离奇谋杀，又在议程过程中翻起4年前一场地下旧案，使激进派民选票倾向一夜间跌破15％，引得超半数联席负责人甚至东篁总长入席。判决这起案件就像点燃一根引线，没人知道它最终会炸响深埋地下的哪处过往，或是在火星明灭中导向不可控的遥远未来。

而关于这根导火索，还要从东方大饭店的那一场晚宴开始说起。

一个月前——

*

那天，当时刚参加完终末学期返校教育的林墨在通讯中收到了一封“电子邀请函”。邀请函发自东方大酒店，正文中写到这是一场由医药总部与药企联合举办的投资招商会，同时也会邀请部分优秀学生与学界人士出席。

那是2月7日，酒宴正式开始的三天前。她对这个日子记得非常清楚，因为那一天除此之外，还同时发生了另两件事。

首先是关于梁鹿的下落。

许久没有与她取得联系的梁鹿终于有了消息，但坏消息是梁鹿这一“面”出现在的是管理局搜捕令页面，还直直作为新闻头条推送到了她眼前：

「管理局一级搜捕令：新纪84年2月3日，荆棘鸟成员梁鹿、王媛、许雅连、曹炎潜入地下刺杀总长未遂，携带绝密材料逃离现场，现启动最高等级全区搜捕。采取垒区戒严措施，中小学、医院、社育所、商店等公共场所在哨员警戒下限制开放，请垒区住民悉知。」

是的，梁鹿在接下她调查外区那张纸上英文语句的委托后消失至今，再度传来消息就是因暗杀而上榜，全区追捕。

林墨现在既希望梁鹿来找她，让她了解前因后果后能够提供些帮助，又害怕见到梁鹿的讯息——

毕竟这种时候，没有消息或许才是最好的消息。

在得知梁鹿这个情况后，她第一时间就联系了江月辞。那段时间江月辞恰好在外区配合环境部收集数据，在晚上才传回消息。

她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你应该已经收到了酒宴的通知，可以先安心准备此事。现在最重要的是借机接触沈思思。」

“邀请函是你安排的？”林墨立刻有所反应，而后又觉得江月辞对梁鹿这件事的反应有些过于冷淡了，这不是她以往的风格。于是补了句：

“梁鹿的事你早就知情？”

她想了想，在问号前添上了个语气词，点击发送。

聊天框上方的“正在输入中...”持续了一阵，像是在编辑栏里删删改改许久，才慢吞吞浮出来一行字：

「我只是建议了主办方邀请学界人物与学生参与讲座，打响名气。名单是他们从库中调取的，邀请是你应得的。」

林墨迟迟没有等来再下一行字。

所以这另一桩事就是——她意识到江月辞回避她的不止是过往的经历与记忆，还有一些她从未听她主动提起过的，关于独调组、荆棘鸟与梁鹿之间的某些事。她们隐藏得很好，以至于如果不是她试探着问了那么一句，她不会想到一向神经大条的梁鹿对她也怀揣着秘密。

于是她联想到，那一次梁鹿在西52街区爆炸案中被抓，是江月辞说了几句话，才使得梁鹿被放走。

所以独调组和荆棘鸟之间，是什么关系？江月辞又是什么时候开始和梁鹿接触的？

这是她有史以来，第一次觉得江月辞有所隐瞒。

*

三天后，数十辆豪车来往于东方大饭店，西装革履的侍者立于门边，迎接这些有头有脸的地下人物。悬于垒区各处的搜捕令限制了学生返校、商贩营业、甚至急诊就医，却没有影响这一场隆重无比的投资招商会如期举行。

迷蒙夜色泛着蔽障星光的灰，躲在全息屏中的不知是积攒着雨意的云还是连日阴霾中未散尽的残雾。东方大饭店在车灯的呼吸中睁开无数只眼，彤彤肉黄透栅格状的窗而出，无声窥视着今夜来到此处的一切。

由高档皮革手工制成、金漆点蓝钻、缎面细跟或是红底高帮的一双双昂贵皮鞋踩过那在昏黄灯光下浮起柔和光晕的白绒地毯，没有留下半点污痕。侍者弯着腰小跑到女士们身后，亦步亦趋整理那些拖行的裙摆。

林墨跟随学生队伍看到这一幕，直接被那些宝石和金线的光彩晃到好几眼。移开视线后，她颇有些气虚地看了看自己带着划痕和灰印的板鞋。

但很快她就发现自己多虑了，因为他们直接绕着灯柱一转身——被带向了侧门。

走廊口设置有安检门，边上两名抱枪的哨员正盯着学生们逐一上交随身携带的电子产品。

“抬手，转身，外套脱一下。”

哨员机械性地做着安全检查，枪口不时扫过人堆。那些从未接触过真枪实弹的学生们就像电子游戏里被捕网扫到的鱼，呼啦拥着闪开，只有林墨最是神色如常，反倒在其中惹来注目。

在她举起双手走过安检门时脑中只是想，前面那些地下精英也要这样过检查吗？又或者他们大多不靠武器，知道自己动心思时无需脏自己的手、害人亦不算有罪？

“讲座内容与场地内禁止摄影摄像，任何电子产品不得带入。”

林墨从哨员手中接过一个密封袋，里头是刻着酒店LOGO的手环和通讯仪，显然是在这段时间提供给客人在酒店内临时使用的。

将自己的设备关机前，她在顶栏瞟见了半行未显示完全的新闻推送——「医药行业重磅新闻：旭日集团对拓特生物或有并购计划......」

旭日集团？这和今晚的讲座、招商会有关系吗？

还不等林墨深入去想，屏幕就“啪”一下，熄了。

“各位同学，我们今晚的企业宣讲、学术讲座将在一楼的菝葜厅举行，大家可以在6-10排入座。大厅内也有酒品与餐点，可以在非讲演时间随意取用。”

一个引导型小机器抬着平板样的头滑过来，自动响起接待音频：“二楼有会客休息室，观光水电梯可直达Floral咖啡厅，诸位的门票包括今日份讲座、社交晚宴与以上场地的入场权，时间至今晚24时。这边请。”

它绕着大家转了两圈，像是在清点人数，随后便领着众人往里走去。林墨一路上看着那些金碧辉煌的装饰与未曾见过的雕塑与装饰画，彩钻与金边镶满了每一寸装潢的空隙，只觉得自己这是走进了什么藏宝窟、展览馆。

......直到她在那个“菝葜厅”内瞧见迎宾路两侧摆了两排玻璃展柜，以及里面各种红绿蓝紫的大颗宝石，她才发现自己想多了。

东方大饭店本来就是政客常出入的场所，这不是给他们这些学生看的——对于林墨等人来说是需要“参观”的珍宝，但对地下人来说，这些名贵的珠宝也不过是高端场所里负责烘托气氛的背景而已。

而且说不定，他们这群学生，也是“背景”的一部分呢？

离宣讲开始只有不到10分钟的时候，那些地下名流终于入了场。说是都有权有势，但也很容易看出这些人仍旧分为两拨——穿着奢华礼服、随手端起吧台酒杯互相问候的，显然是富家太太、闲散少爷以及手握财权的商贾；另一些穿着部门制服、别着衔级绶章的，基本都来自管理院与研究院，属于机构内实务人员。

显然，在出席这种官方的正式场合时，着装是第一张名片。毕竟在这里，他们的“身份”要比“姓名”重要得多。

不过有一点倒是相同的：无论前者还是后者，他们的座位都在林墨前头。所以当这些人落座时，无不经过林墨他们身边。她也自然注意到了队伍末尾的人——

江月辞作为独调组的上校，身着一袭黑金色制式礼服，正随着人群往前走。在快经过林墨身边时，她的目光微不可见地偏了几分。

眼看着两支队伍、两帮人就要擦肩而过，有人在身后拉住了林墨的手臂。学生们没有做声，全凭不知哪里来的默契集体朝里侧挪了几步，避让了精英们的说笑，江月辞笔直的背影也就逐渐隐入了林墨的视线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