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纪64-12-14 16时

第67号垒区

“......这段材料，出自咱们人类进入末日时代后的第一位总长——关戎心女士的演讲作品。她代表保守派主导建起137座垒区，并完成垒道建设，在新纪25年奠定了人类能够在垒区中得到生活保障的物质基础。这段演讲充分体现了她作为克里斯马型领导者①的鲜明风格。”

“叮铃铃——”

随着虚拟太阳落下天际，北郊学院的下学铃准时响起。

伴这铃声一同出现的，自然还有座位上同学们急不可耐说小话的动静。

面对这群数数年纪都还算是孩子的皮学生，讲台后的女老师有些无奈的疲惫，但还是发不出什么火：

“好，马上下课，大家把习题册翻到22页，布置下议论题。”

叽叽喳喳声稍小了些，前排几个好学生听话地打开了自己的本子。

“留道课后题，这是一个经典的思想实验——电车难题。假设你的面前有一个电车轨道，轨道上被绑了5个人，而它的备用轨道上被绑了1个人。此时有一辆失控的电车飞速驶来，而你身边正好有一个摇杆，通过拉动摇杆你可以使让电车驶入备用轨道，杀死那1个人，救下5个人。你是否会拉动摇杆？”

“字数不限，言之有理即可。作业下周带来，享受你们的周末去吧！”

江露用力闭了闭干涩的眼睛，再睁眼，眼前那模糊的文字才勉强清晰了些。还没等她合上课本，就已经有几个学生提起包弓着腰就疾速跑出了后门。

她皱着眉，欲加教育的话出口的速度都赶不上他们出溜的速度。

从讲台后站起，江露小心地撑着桌扶住腰。虽然这个学期的教书压力不重，但大着肚子上下班多少还是有些不方便。

或许自己是时候该请假了。

反正如今有鼓励生育的政策在，她不必担心工作上的问题，直接就能住进垒区内最好的医院。孩子生下来直到三岁都会在社育所长大，不用她操心。

不过今天的工作还是要好好收尾。

江露缓着步子在教室中绕了一圈，收拾散落堆放的课本和水笔。

几个女同学细心地左右挪动调整自己的桌椅，好让老师走得更加顺畅。

等她整理得差不多了，自动定时的管理系统也控制着电子设备与照明灯断了电。本就不算拥挤的教室几分钟内就变得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小姑娘还坐在位子上发呆。

“小云，怎么还不回家？”江露上前关心道。

她走近，看见小云的课桌上还摆着那道电车难题。

“江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小云的眼神懵懵懂懂。

是这样的题目对现在年纪尚小的他们来说比较困难吗？江露想了想，试图引导：

“唔，你看啊，这道题表面上是个简单的比数问题，一小于五，所以看似拉动推杆是更有利的。但另一个问题不可避免，那就是我们真的可以用数字来衡量比较人命吗？再者说，我们是否可以，你又是否愿意干预他人的生命，用外在力量进行神明般的‘裁决’呢？”

小云认真听着老师的话，小手不停抠着课本折角的毛糙边缘。

“我不知道，老师。”她神色迷茫，右下角的纸缘被她刮下好几片碎屑。

“我觉得，我不能决定他们的生死，但我也觉得，我放弃选择的话......也是不行的。”

她表达地略微有些艰难，叫江露一时间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你可以选择拉，也可以选择不拉。这是一个开放式的问题，无论如何都不算错。”

“我不想选......我可不可以空着？”

小云纠结来纠结去，还是小心翼翼地这么问了句。

出乎她意料外的是，老师似乎很认真地思索了一番，才给出了答复：

“这道题可以空着，但我们在现实中有很多时候不得不做出类似这般的选择。有时候比答案更重要的是我们思考的过程，而比思考过程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要拥有敢做出最后选择的勇气。”

*

“各部门请注意，各部门请注意。一级警报，中央垒区遭到不明生物袭击，全区警戒，进入三级预警模式。请各武力单位同步救援小队集合待命，十分钟内到达地上中央广场。重复一遍，各部门请注意......”

错杂凌乱的脚步在半空的管状通道中此起彼伏，红光闪烁的警示灯带将地下的灰色空间逼得更加压抑，地下建筑中半开放的通道仿佛可视的神经与血管，穿着统一制服的人都是其中一个个不停运转的细胞。

显然，此时的系统遭遇了外界冲击极为严重的处境。

“怎么回事，刚才开会时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一级警报了？”

一个年纪不大的青年靠在轿厢边，单脚踩在横梁上胡乱系好鞋带，就低头去别胸口的徽章。

他们小队作为中央核心支队的外勤组刚参加完例行大会被放出来，连作战服都只来得及边跑边换。

这架机械梯通向闸井，是地下同往地上的必经之路。像这样的直升梯，这里还有上千个。

“十分钟能到吗？我第一次觉得这东西爬这么慢！”另一个年纪稍大的队员有些郁闷地向外张望，“欸！队长，你后面，这隔壁女队怎么这么快啊？”

原本懒懒支着腿坐在地上的徐庄胥一听这话，立马翻身起来往后一瞧——

好家伙，那群不要命的居然翻出了轿厢，直接抓着外接钢架朝上爬。这能不快吗？

徐庄胥嘴角抽搐，看了看自己面前......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帮子老弱病残废，终于还是没敢一声令下让学着一起翻。

“徐老板，怎么办啊，只有1分20秒了。”一个脸上还贴着纱布的病号哭丧着脸。

“不急，上头现在忙着启动应急预案，才没空罚我们。比起这些，还是好好考虑等下要怎么掂稳自己的脑袋，才能从那群怪物口中抢下更多人吧！”

他难得严肃，眼神专注地聚焦在那不算爬升的高度数字。

直至亲自来到地上，他才发现实际情况比自己预想得还要更不乐观。

“安管部36支小队和在垒区内待命的搜查队等291支固定队伍全部收到了集结通知，目前先遣队生还率不到57％。”

“地方垒区已被攻破12座，其中3座已完全沦陷；21座紧急通讯信号断开失联。那些变异昆虫在同步攻击基站，也有部分昆虫入侵地下垒道。”

“反防御能量场不能长期维持，我们的仿真外墙挡不住这个强度的攻击......外区发电站被毁，垒区支撑不了太久。”

“边缘地区民众伤亡过多正在向中心撤离，负责疏散的人手不够，各地发生了多起暴力冲突。”

无线电频道接连作响，漫天飞的前线通报中难见一条好消息。

“报告总队长，中央武装队保卫人员均已到位，五组共二十九人，等候指示。”

徐庄胥列队完毕，举起通讯器往公共频道内喊话。但他的声音就像棉絮化入水中，转瞬间消失在铺天盖地的信息海之中。

远处投屏天空的光线时不时明暗闪烁，有辐射状的裂纹在隐形电网间阵阵爆开，广场上列满来自各区的共百余支队伍，正在这片雷云般的天色下惴惴不安又焦急难耐地等待着将至的大战。

受信号塔不稳的影响，成片的机械百罗与扫描飞行器于半空中翻行，掠过哨员、士兵与重甲车紧密的缝隙，失控着俯冲又爬升。

“军/备调用已就位，机械部权限下放，武/器库入口全面开启。”

机械女音冰凉而高昂的声线仿若一剂强心针，刺进所有人沉寂压郁的内心。

“进入备战状态，垂直闸井300秒锁定倒计时开始，请无关人员迅速撤离。”

“作战云地图载入完毕，隔离区划分完毕，‘物种暴/乱’统配任务开始，请以下各队出列：东南调查一队、西区安全支援小组前往W-912内侧垒道口进行防御作战；北方调查总队请前往......”

比起回响在广场上空的广播，分配短讯要更先一步传达至对应分队。四周的队伍纷纷根据指示动身，徐庄胥也在一片滴滴声里打开通讯器——

“徐队长，‘做好闸井防御’是什么意思？”队友看清内容后有些踟蹰，不禁出声问道。

徐庄胥看着那行字，陷入一阵冰冷的沉默。

「已有遇难民众逃散入中央区域，请维持秩序，严禁平民进入中央区地下避难所。若有硬闯闸井者，可自行击毙。」

这是他们收到的任务内容。

他紧握通讯器的骨节微微泛白，耳边是队员难以接受的质疑声。

余光中，身侧一辆辆重甲车驶向垒区外缘。却没有一辆开向地方垒区作支援，也没有一道口令指派向民众救护。

通讯器逾期未确认的滴滴声响彻不断，队友催促的声音也不时响起。可徐庄胥没作反应，仍旧在等待着什么。

直到另一个消息弹出窗口：

「确认了，储备能源不足，地下决定直接放弃地方垒区。」

“放弃多少？”

「所有。」

“剩余民众的撤离和救援计划？”

「没有救援计划。为了防止怪物进入，五小时后会下断龙闸切断中央垒区所有的垒道口。你们是核心力量，这种时候肯定会被地下安放在离大人物最近的位置。自行保重吧......」

通讯器发出的指令依然停留在等待确认的页面，规律如催命般的“滴滴”声吵得人愈加心烦，像远处拉响预警的车载喇叭呼啸而过，更像试图呼救却永远无人应答的求援信号。

“队长......”

年轻队员眼神游移着，不自觉看向那辆停在他们身旁的重甲车，又瞟了瞟自家队长的神色。

徐庄胥没有说话，定定注视着那辆车，两秒。

然后抬脚跨上驾驶位。

“走吧。”

徐庄胥扶着方向盘默然不语。半晌，他闭眼吐了口气，抬手关闭自动驾驶。

“有多少人，想在地下的任务口令里活命的，现在下车。”

队员们互相对视几眼，在迷茫中没有动作。

徐庄胥眼底蕴起风暴，一扬手，就将那未曾停歇的通讯器扔出窗外砸了个粉碎。

“不下车的，我默认大家都想陪我一起寻死。导航目的地，仍有可通行垒道的幸存垒区。”

在一众人或震惊或迟疑的表情中，那车载电子音自动回复道：

“已为您选定最佳目标，幸存人数比高于70%。垒道路程1小时45分钟，垒区编号——67。”

*

新纪64-12-14 16时30

地下城

“砰！”

一声枪响，打破了总长室内多年来惯常的平衡。

“抱歉，但这是你应得的。”

站在办公桌前方的女人黑色长发在脑后温婉挽起，一袭长裙面料昂贵，剪裁却简约。这身装扮自当属于地下的贵气太太，但此刻，这位“总长夫人”手中端举着一柄古典手/枪。

那颗子弹穿透血肉而出，深深嵌入价值半间房的手工地毯中。地毯的另一头，还有半只被打碎的药碗。

“紫竹你！”

“如果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我也只有一条路可走了。”尹紫竹眼角含泪，表情沉重而痛苦，为的却不是倒在地上的东篁明。

“为什么？你让我们的孩子怎么办！”

东篁明侧身倒在地上，双手捂住被击碎膝盖的右腿，别着头去看那抹缩在墙角后的身影。

“你们12个人，都是杀死人类的凶手！”她悲吼出声，回手几枪打碎背后的金属门锁，“休想用孩子绑住我......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年听从家里的意思和你们梅里索夫家族结姻，而不是亲自参与联席竞选。否则，我想今天也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脱下高跟鞋，赤脚大步走向门外。离开前，她最后回头看了眼墙后阴影中的、还不及盆栽高的男孩。

“索里科·梅里索夫，要是你心里还有愧疚，那就把米尔希送去上头吧。随便什么位子都好，我不想看到这地下再多出一只笼中鸟了。至于我，你应该对你的药有自信。”

“紫竹，别这样。”

“你放弃了垒区，放弃了无数个家庭，无论是从派系的视角还是从我本心，我都没有办法再留在这里了。”尹紫竹带着泪痕没再回头，“死前，就让我最后任性一回。”

“我也......好久没看到真正的阳光了。”

*

待到江露走出校区大门时，天色已偏暗了。

只是今天的拟态天空似乎格外真实，不仅模拟了暗沉的积雨云色，还有从远及近的闷闷响雷声。

不会要下雨吧？得赶紧回家。江露抬手看了眼表，一手扶腰、一手撑墙稍许提了提步速。

从这里的车站回家，大概需要五分钟。

就在她想挥手招来电驱车时，江露忽然觉得眼前的景物似乎晃了晃。她赶紧扶住一旁的站牌杆稳住身体。

难道是低血糖了？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就是又一阵剧烈的震动，仿佛是从脚下几百米的深处传来，恐怖而无法抵挡。她惊恐地抓住牌杆，缩着身子挨过了这从未遇见过的震感。

轰隆——

惊雷般的声音炸响在天边，一声，又一声，此起彼伏。这声音听上去就是雷没错，但好像又要更粗狂、更凶恶。

接下来，江露从未见过的景象出现了。只见自她头顶，那片高高的、遥不可及的、一年四季变换着日光与星辰的蓝天忽然从中裂开了一道缝，像是童话故事里的水晶球破开般地，她在这一刻窥见了真实的世界。

而后，那道缝之外泄出了一点儿微末的赤色光芒，继而是灰暗无边的裂缝逐渐变大，那赤色外还有橙色的陨火、绛紫的凝云、与无数仿佛黑色流星乱序扬飞般的剪影。

只是这些黑色的东西还长着飞行器一样的翅膀、树枝模样细长的嘴，以及......它们飞近时，巨大的甲壳躯体才显出全貌，它们尖锐的口器与利钳一掠而过收割地面上的血肉，在半空中洒下一片红色的血雨。

“各单位请注意，各单位请注意。一级警报，突发物种暴/乱，垒区遭到不明生物袭击，全区警戒，进入三级预警模式。请民众前往最近的避难所，有序撤离，不要踩踏。”

伴随着警报声，红光开始闪烁在街道各处，叫人分不清哪里是血腥的战场，哪里是逃生之路。可现在，这里，真的还有逃生之路吗？

又是一片血雨浇湿路面，残破的肢体从高空掉落，砸在站台前那辆电驱车的车顶，血与肉糊满整个前窗。

江露遥遥望向远方，在那自由的红紫色天空下，黑色颗粒样的灰雾涌入，那是密密麻麻的虫群正在进入垒区，血色与哀嚎随之一浪浪向中心传来。

更多的人意识到此时发生了什么，但几乎没有人能够做出反应。太快了，虫子也太多了，而且，在他们的认知中，人类一辈子不会与这种怪物相遇，他们应该被垒区坚固的外壳与防御装置所保护，在这虚假却安全的罩子中无知也幸福地生活至死。

但现在，它们出现了，怪物出现了。“末日”终于以其真正的面貌，出现在了幸存者的面前，而人们只能呆呆地仰头看着那逐渐扩大的天空，在无言与惨叫中丢失生命。

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江露不知道，江露也不想知道。她眼中只有尸体，遍地残破的尸体，将死之人伸出的手，还有擦过她身体的黑色肢甲。

她跌跌撞撞向着红光指示的方向跑去，脑中没有任何想法，只余求生的本能，这让她对周遭的一切都顾不上判断，也感受不到身上的痛楚，只知道向前跑，一直、一直向前跑。

哭号声、血肉撕裂声、血腥与硝烟的气味席卷在她周围，汗水不断跌落额角，刺痛干涩的双眼。耳旁有枪炮嗡鸣划过，似乎还有不同的警报声——

“这里是中央武装队，这里是中央武装队，请幸存民众听到广播后迅速上车，我们将于47分钟后撤退。重复一遍，这里是中央武装队......”

踉跄的脚步终于有了变缓的底气，江露扶着裸露的砖瓦大口呼吸，肺部是灼烧般的疼痛，后知后觉自己的腹中有隐隐作痛的迹象，抱着肚子缓缓蹲坐下地。

意识模糊前的最后一秒，她看到那黑色的装甲车上跑下了几个人，抱着枪向自己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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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克里斯马型：马克斯·韦伯提出的三种权威合法性类型分别是传统型（君权神授）、法理型（基于规则，被法理认可）、克里斯马型（超凡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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