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撑着沙发往厨房探了一眼。她的视线大部分被隔墙挡了，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江月辞盘着头发、松松挽起袖子收拾厨房的半个身影。

她很少见到这样的江月辞，就好像她也只是一个普通人，每天要考虑一日三餐，会在和朋友偶尔的聚会后听着电视收拾家里，在所有人离去之后和她互道一声“晚安”，穿着睡衣枕在寻常的月色下入眠......

但哪个才是真正的江月辞呢？她常在垒区外的风沙积岩中挥刀横走，也曾在雪夜俯身为她打一把伞；她被很多人惧怕、厌恶、尊敬、远离，也有一帮愿意追随她的有趣的人。

江月辞，从相识那日起你一直在帮我，总能看穿我的想法和目的。那你呢？你是从哪儿来，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又为了什么才走上这样一条遍布荆棘又满是迷雾的路的？

这个繁复庞杂的局里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目的，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

林墨仰着头，舔了舔自己干燥的唇。她对江月辞有数不尽的好奇，压在心里想说的话太多了，就总要从喉间溢出来几句。

听到林墨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江月辞的动作显然停滞了片刻。她的手迟疑着离开柜门，抽出两张纸巾擦干手上的水珠。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江月辞看了她一眼，回身落上轻年雪离开时未带上的门锁。

“就是随便问问，如果不方便的话，也可以不回答。”林墨又感到一阵拘谨，大概是因为她对江月辞了解太少。不像江月辞，她似乎就总能将两人间的距离处理得游刃有余。

但在她意料之外的是，江月辞给出了回答：

“我......无所求。我知道他们有些人是为了家人，有些人是为了自己，但我都不是，如果非要说的话，我曾经从某个人那里借走了一点理想，这就足够了。”

林墨盯着那双望着自己的眼睛，察觉到江月辞正在看她，又好像是透过她的眼睛在看另一个记忆深处的人。

“某个人？”于是她问。

“一个......很久之前的朋友。”江月辞答。

“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她走了。”

“为什么走？”

“因为我和她是两个世界的人，本就不该待在一起。”

林墨的胸口疼了下，像是胸膛内长出尖刺抵着呼吸间鼓动的心脏，令她不敢有所动作。

她不是缺乏勇气，而是对那段浑然无知的过去望而却步。

那理应是自己趋之若鹜的记忆，但似乎所有东西一旦牵涉到江月辞身上就会变个模样。所以她脑袋空空，手心发凉，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眼前的人沉默着转身，在门边穿起外套。

“那我问你，我现在，算你的‘朋友’吗？”

林墨往前半步，攥起的拳里有不知来由的渴望。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渴望什么答案，或者就算江月辞再说哪怕一句话也好。

但她的期待落了空。

江月辞抬手按在了门把手上。

她是知道的，这个人从来不会骗自己。如果是不愿说的事，她往往选择沉默。

所以啊，为什么呢？如果不得不保持距离，那为何还要几次三番越过边线来靠近？如果是真心想接近自己，为何每次自己向她近一步，她都要退一步，保持这个恰到好处又暧昧不明的距离？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懂分寸、知进退的人，也是最会折磨她的人。

林墨扯出一个苦涩的笑，抓起桌上那杯没喝完的果汁，仰头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时，空铁罐和桌子碰出一声脆响。她转头看向餐桌，忽然意识到这桌上其他的餐盘饭菜早都收拾干净了，只有她的这只余薄薄一层的饮料还没倒掉，独独放在中央。

那是她特地为她留下的。

于是那才入口的果汁滑过口腔，叫她在腻人的甜里第一次尝出了不属于任何一种水果的酸涩。那股齁香从她体内勾出那些心底多余的感情，混着背后门缝间挤进的潮湿，在变质中渐渐发酵。

她恍惚间感到虚假的醉意，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反应。等她再回过神来时，她发觉自己已冲到门口，用手死死扒住了那扇即将关拢的门边。

“今晚你还有工作吗？”她眼神闪烁，说不好藏在里头的是哀求还是孤注一掷。

江月辞还握着另一侧的把手，此刻被林墨的力道阻了脚步，站在门槛外看她。

“怎么了？”

“今天是跨年夜，中央穹顶有岁末烟花的演出，我知道个地方......你想看吗？”

江月辞的目光平静又沉稳，这次却挡不住林墨眼底炽烈灼灼的光芒。她的情感是那样坦率而赤诚，就像空中投屏闪烁升起的绚烂花火，生于人造的环境却冲破冰冷机械与地平线的束缚，在撞击到顶端的瞬间，珑玲璀璨地炸出真实夺目的光泽。

*

“来，这边......”

林墨抓着江月辞的手，大步跑在铁梁交叉横断的铁皮钢索上。她们的身影穿过废弃厂房，划破空气中刺鼻的油漆残余，脚步声的回音在空荡栈桥间传出很远。

“......一年一度的岁末烟花现已开场，请有预定的客人持手环编号依次进入中央广场，VIP请经地下特殊通道入场——”广播声在她们脚底和耳边各自响起，多次覆盖下呈现出层层叠叠的回声。

目光可及的最远处，夜空中忽现出一抹亮橙色有着星状拖尾的细线，然后是两道、三道......它们在天际线腾空升起又遥遥而来，越过这间未封闭厂房顶的裸露钢筋，最后在她们头顶上方留下扬扬洒洒一片小花似的白点。

林墨拢紧怀中布袋，弯腰钻过最后一道挂着“高空危险闲人止步”标语的护栏，回头向江月辞挥手：

“怎么样，这地方很不错吧！以前我一个人过节的时候，都是在这里看免费的烟花。”

在她转头说话的瞬间，一朵夹杂着蓝色的明黄烟花霎那间扬至最高处，辉光映照半满天，也打亮她带着笑容的脸。

江月辞站在原地看着这一幕，不自觉抬脚走向前，在一瞬乍亮又寸寸暗下的天色中一步步靠近她。

“砰——”

爆炸般的巨响在身后几米处猛烈轰鸣而出，接连又嗖嗖传出一阵枪火炮声般的振动。江月辞瞳孔紧缩，飞身伸手拦过林墨的肩膀往侧方一带，就把人抱入怀中扑倒在地。

在身体触地的那刻，林墨有些懵，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只感觉到江月辞的手垫在自己脑后，硌在了并不平整的地面上，她那紧锁的眉头和咬住牙戒备的神情让她迟一步理解过来：

“没事......没事的，是礼炮。”

她捉着江月辞撑在她身侧的小臂，感觉到手中的肌肉因过于用力而紧绷着跳动。她内心翻涌起一阵好笑和更加挠人的心疼。

话音被隔着两层墙面传出的管弦乐曲盖住了一半，成排的焰火腾空而起，带来穹顶之下破除冬日寒冷的热烈温度。江月辞的手仍旧护在林墨颈侧，感知到她发丝搭上自己皮肤接触处的痒意，和她吐字时轻柔的鼻息。

江月辞半压着身下的人，这个姿势离温软的躯体和冰凉钢面都太近，这让她觉得自己的意识也好像被分割成两部分——

她的余光穿过铁质板材的孔洞，看到几十米下的地面上熙熙攘攘的人群攒动着，沿着广场上的拦截灯带蜿蜒前行。父母带着孩子、恋人紧握双手、商铺边抓着钥匙涌进队伍的青年、连穿着警卫队服的安保员也抬起头......那些人都遥望着远方同一方向那堪堪升起的烟火，等待着那朵夺目彩光即将炸开的瞬间，虽近在咫尺却无人会在此刻抬头注意到黑暗中的她们。

她同时直视着林墨明亮透彻的双眼。那双眼在下一刻骤然倒映出她身后那在半空中倾泻散落的绚缭烟花。银蓝如繁花，亮白如流星，闪烁成一串流动着光芒在漆黑夜幕中仿佛有瞬间的静止，让她想起久远未见的北地极光。

瑟瑟寒风从遥远的过去吹进此刻光影明暗交加的破旧厂房，在她脸边极速吹拂而过却留下一抹带着丝丝灼热的气息。

“我还给你准备了个礼物，应该没压坏吧......”林墨困难地挪动了下身子，从两人的空隙间拿出怀里一直护着的袋子。

江月辞撑着地板翻身坐起，同林墨一起挪蹭到钢板突出的边缘，双腿垂在楼板外。

“这是什么？”

她看着林墨怀里那只黑色的小东西，感觉它那流线般的身体和宽阔羽翼有些眼熟，却又无法想起。

“机械鸟，我自己做的！”她双手捧着那东西，在稍纵即逝却恒久交替起伏的亮空中举起它小小的身子。那家伙在手心中感知到了在钢筋电线中肆意穿梭的外部气流，试探着伸了伸翅膀，仿佛一个真正的活物一般蹦跳了几步。

“它......诶！”

那家伙不太机灵地向着高空中不定的光源蹦跶两下，突然摔出了林墨的手掌，把江月辞吓了一跳。她正想抓着管道跳下去捞，就看到那小东西扇着两只尚不太灵活的翅膀，努力地一扑一扑飞起来。

它的眼珠光芒转动，朝江月辞的方向歪了歪头。

“它是一只......鸟？”

江月辞神色惊异，伸出手却不敢去摸，像生怕把它又碰掉一般。

“垒区没有鸟，我是看着记录资料一点点试着做的......不过它真的能飞，所以我猜大概和真正的鸟类差不多吧！”

末日到来后，哺乳动物数量极速下滑，每年物种灭绝的新闻屡见不鲜。部分早已进入基因库和养殖保护区的物种还存于世，作为生态研究资源在实验室繁衍，但鸟类由于生活习性和保护力度的原因，现已全面灭绝了。按照垒区的材料，最后一只保有观测记录的鸟类物种是一只黑色的、身长达一米的直立鸟，在百年前由于野外捕获失败，结束了人类复制鸟类细胞的最后可能。

但现在，这只拟真的、巴掌大小植入着学习型迭代芯片的仿真鸟，正飞在三十米的高空，在废弃的机器碎片之上，在绚丽溢彩的花火下，用新生的翅膀触碰着这个世界。

江月辞怔怔地看着那只小鸟主动飞向自己，而后轻轻落在自己手中。

“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江......组长，”林墨不知道自己该选择怎样的称呼，但对于此刻来说，称呼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我知道许多事你不能讲，所以今天，你听我说吧。”

她顿了顿，看向那只鸟，又看向远方，“一直以来我对你并不了解，不知道你从哪儿来，不知道我们过去经历过什么，也不知道对于你来说过去的我算什么，现在的我又算什么......但我觉得这都不重要。你告诉我不要追问，那我就不追问；你觉得有些事不能、不想说，那就不说。就当我们只认识五个月，今天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新年。我愿意接受在记忆中和你有不同的过去，但至少，我们还可以一起拥有共同的未来。”

林墨扭头看向江月辞，眼波流动间露出坦荡又真挚的笑，微风吹起她略带凌乱的额边散发，又吹向江月辞掌心活泼跃跳的小鸟。

“今年陪你看烟花的是我，我很自私，所以希望明年也是我，后年也是我，年年都是我。听说在以前，鸟寓意着吉祥和自由，那就祝飞鸟衔月来，好事不问天。”

零点的钟声在脚下人们欢呼的倒计时中敲响，所有人在无论在今年经历过多少痛苦和悲伤，都似乎会在这个瞬间有片刻安宁的期许——愿来年安康，诸事顺遂，明景宽阔，前途坦荡。

林墨弯了弯嘴角，听到钟声在大雪飞扬与一片火树银花中响彻天穹，终于迎上江月辞千言万语交汇凝结的目光，倾身附在她耳旁大声说：

“江月辞，新年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务必看：第二卷正式结束了！下一卷是中战篇，回收所有伏笔，会把前半部的事情都交代清楚。今天过生日不修正文啦，但明天应该会掉落一个比较长的序或者前事篇。

伏笔和线索埋得比较多，有bug会及时前后同步修，非常感谢大家的理解与支持，还有大家的评论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