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那些采买来的食材统统变成饭菜端上了桌,喷香的气味随着锅盖揭开在空气里逃逸,买来后就一直闲置的折叠餐桌旋开所有的扩展层,才堪堪摆下了这九菜二汤。
伴着电视中媒体直播全年大事记的背景音,大家纷纷挑拣着座位落座。林墨绕到厨房拿来两叠玻璃杯,成了最后一个。
她见桌旁刚好只剩两个空位,分别在江月辞左右两侧——也不知道她平时在组里是个什么严肃的形象,大家似乎都专门挑了离她远的座位,不太敢坐她边上。
不过林墨可没这种“江组长邻座恐惧症”,随意坐下后传杯子给大家,就问身边人想要喝点什么饮品。
“酒精饮料就好,我记得下午有买一些 。”
按照江月辞的话,她翻了翻脚边的购物袋,确实找到了那提罐装酒:
“大家分一下吧!这边是酒,还有些果汁在门口......谢谢!来给,”林墨探身接过饮料,“我记得雷曼队长喝这种,今天没有任务,可别客气啊!”
“哈哈,不用你说!咱们今天不醉不归!”雷曼伸手一揽陆霖的肩,就给两人的酒杯满上。
林墨也挑了罐朗姆预调酒,掰开铁扣放到江月辞手边,顺手给自己倒上杯混合果汁。
“张栩什么时候来啊,等下菜都要凉了,我们可不等他。”黎风单手松开他那件条纹西装背心的最下颗纽扣,朝那个空座位扬扬下巴问。
“我刚刚发了飞讯,他说已经到楼下了,估计快了吧!”轻年雪摇摇手里的通讯器。那目测是独调组内部用的装置,通体黑色,巴掌大小,外表看起来像个平平无奇的方盒。
林墨几分钟前还特地问过是否要把右侧那个空出来的座位撤走,得到答复是还有一个人在路上,马上就到,看样子这位张栩就是最后一人。她现在倒是挺好奇,那位能画出解离监狱精密测量数据图纸,却又翘一个月的工找人顶班的“高人”,会是什么样子。
正这么想着,门铃响了。
离门口最近的夏半安一路小跑到玄关处开门,门后露出半个中年男人的身影。张栩扒着门框走进来,叫人打眼就是件被那种劣质清洁剂洗出白痕的灰色制服,正面看起来平平整整,领子后头却卷曲着外翻。
夏半安上下打量了他两眼,像是为张栩今天特地打理过自己、没像寻常一样彻底不修边幅感到意外而又松了口气。
“不好意思哈,路上堵车。”张栩拖着身体朝屋里的大家哈腰,客套了句一听就是胡诌的借口,而后犹豫着伸手到自己那印着“鲜冻连锁 诚邀加盟”的米色购物袋里掏了掏——
拿出了个巴掌大小的挂绳饰品。它的身体上窄下宽,像是个竹笋形状。毛绒身体最上头是两个椭圆形的塑料眼珠,小小的嘴巴藏在那些耷拉的绒线后头,不仔细瞧还发现不了,四根绳制的细长手脚拖在它扁平的身体两侧一摇一摆。
“林墨是哪位?小朋友,这是我送给你的新年礼......”
这句语调拿捏的抑扬起伏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夏半安瞪大的眼睛踩住了尾巴。张栩意识到自己好像做了件错事,顺着夏半安震惊又尴尬的视线,终于注意到屋子里唯一的那位陌生姑娘。
被众人聚焦的林墨也顺着夏半安的视线回看——停留在了那个亮粉色的毛绒挂件上,它两只眼睛在这沉默的氛围里愈发显得呆滞。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这个东西好像叫什么“比琪怪”,今年最流行的卡通动画片主角。
张栩本来强扯着亲切的表情在看到林墨后彻底在脸上凝固了。
他吸了口气,黑着脸色对江月辞那边低声崩溃道:“什么情况!?不是说中学生吗?怎么比夏小子还大!”
“人家是复央机械科的,明年就毕业了,学生也有成年的啊!”
看到江月辞无语的表情,黎风率先忍不住压着声音道。
“那你让我和蔼点干什么!”
“人家毕竟比你小二十多,难道不该和蔼吗?”
江月辞按住太阳穴,感觉到一阵突突的头疼。
最后林墨还是看不下去了,出声接话:“唔没事的,其实我挺喜欢这个......玩具的,真的。”
她走到张栩面前,双手接过那个快被按出坑来的玩偶挂件。其实她也没说谎,她确实看过那部动画片,也觉得这家伙挺可爱的。
......虽然是在救济会陪菲飞她们的时候看的。
黎风拉过张栩到唯一的空位坐下,强行扯了两个轻松的话题缓解气氛。
大家也纷纷举起杯子说了点场面话作为晚餐正式开始的开场白,这场略带好笑的闹剧便化作酒水里的谈资,成了下饭菜的一部分。
一双双筷子享用起香爆小甲、酱香炖煮卤肉和高汤菜心,不管是平日里不敢用的调味品,还是需要贡献点才能抢到的限购原料,在这一刻都不会受到主人家因价格产生的心痛,而是理所应当地为一顿年末大餐的价值让了路。
打扫II型机器人今天也例外做起了运送菜品的兼职——它被林墨加装了一个机械托盘,顶在圆圆的脑袋上有点像个杂技演员。因为过节,林墨还顺便往它的脖子上挂了个迷你红灯笼,现在随着运菜服务一摇一摆的。
“多谢你呀,小贰!”林墨端起那盘饼皮,等小陆挪走只余酱汁的空盘。
II型机器人脸上切换过一个*^_^*样的表情。
“哇,我们今天还有卷饼吃!我记得这个很难买吧?我今天这是蹭了谁的权限?”切成骰块的方肉还没放稳,夏半安的筷子就已经对着那两盘配菜跃跃欲试起来。
“还能是谁的?每周限额10预定,摆明了联席会议专供好吧。”轻年雪眼睛直往主座上瞟。
“不是我,”略显无奈的江月辞手上动作着,“我的额度早被你们用完了,这是拜托雷曼队长带的。”
“嗐,早知道你们喜欢吃,我每年这点次数哪次不给你们留着?”雷曼嘿嘿一笑,自己用手扯走那张碰到了桌面的面皮。
“都快吃吧,这个要趁热。”
江月辞用公筷夹着自己干净盘子里那个“小包裹”,摆到了林墨碗里。
“组长,你这个为什么要包成方的?”陆霜嘴里塞了块肉,含糊着问。
“她喜欢。”
这被包成一个严实方块的“卷饼”此时静静躺在林墨的碗里,江月辞这说的是谁可以说是不言而喻。
也因为陆霜这恰好的一问,原本没多少人注意的画面,一下被大家关注到了。除去一同出过任务的陆霖和雷曼见怪不怪之外,其余人都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自家组长居然能有这么温柔的表情?夹菜就算了,这还给人包卷饼?
但江月辞的神情无比自然,像是日常动作般理所当然。她做完方才的动作之后就给自己卷起了下一个饼,抬眼看到大家一副欲言又止又埋下头的表情,反而显得有些疑惑。
“怎么了?”她转头,问的是林墨。
她很自然,接下食物的林墨却不太自在。此时林墨正埋头夹着那方块往嘴里塞,腮帮子鼓起一小块。
听到江月辞的声音,她只能转头眨眨眼作为回应。
而且她还在想,自己也没和江月辞吃过类似这种需要裹东西的食物,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这个习惯?
不过由于类似的事情发生过太多次,她也习惯了这个人时常比她自己还要懂她的这种“读心术”。
原本准备的首批饭菜分分钟被大家扫空,半途中陆霖还翻出了些杂粮补了两份主食,才填饱众人馋鬼上身的肚子,桌上酒也是续了一杯又一杯。等这顿持续两小时的大餐吃完时,大家都瘫在椅子上不愿动弹了。
感觉自己好久没吃什么饱了,要是每天都能吃这么好的饭菜该有多好啊——咽下碗里最后一口珍宝饭的夏半安捧着碗不自觉感慨道。
“不当家的还真不知柴米油盐贵啊,你小子知道这一桌菜要花多少钱吗?天天吃,研读院和独调组加在一起都养不起你!”作为组里的行政、外勤、法务兼财务,轻年雪心里念着这笔账,条件反射地心疼起贡献点。
“我也就是说说,”夏半安撇着嘴扒拉桌上的筷子,“养殖鱼虾以上的蛋白类全部划入贡献点范围,冻干虫肉一个月比一个月贵,就连最基础的米面粮食都涨价到三位数了,我知道现在也就是凭地下的工资高,不然光靠垒区的年券和补贴,三道大菜都买不起。”
“哟,倒是算得挺清楚,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会关心市场价呢!”雷曼喝得有些醉,晃着酒瓶在边上调侃了句。
在旁默默听着的林墨忽然感觉自己被扫射到了,因为她一直吃着学校的饭和各种预制品,还真不太了解这些。
“当然得关心啊,我自己可以吃研读院的食堂,我奶奶可不行,”夏半安的声音低下去,“她的保险金每年都在变少,我看了她的卡,都不如我奖学金的零头。不知道医疗部那群人干什么吃的,一直在做实验、做研发,成果看着挺多的,药费却一点不降。”
夏半安从小是由奶奶拉扯大的,他跳级考入地下,后来又在研读院与独调组双职,就是为了能早早挣钱支付老人家的住院费。70多岁在垒区算是十分高寿,但相应的医疗支出和“住院保证费”也会逐年递增。
“如果有需要的话,还是从我这里支。”江月辞开口道。
懒躺在后头沙发的张栩却忽然睁开眯缝的眼,插进一句:“不行了,过了年关就要开始分批实名,那帮子臭虫为了克扣预算可是什么都做。”
听到这里,林墨也明白了问题所在——垒区外的环境没有转好的迹象,垒区内能源日益消耗,各个部门为了各自的利益与地下的资源在这样的处境下还想中饱私囊,地下人们的生活就只会愈发困难。
近乎严苛的《新法令》预案是一道断头铡,逐渐上涨的物价、贡献点要求和对幼儿与老人的忽视就是煮青蛙的温水。
说难听点,岌岌可危的垒区已经养不起闲人了,自利的地下人也不会想让出自己的份额去养“无用”的地上人。
所以今天他们可以坐在这张桌子上,吃着地下奖金换来的大餐、听着歌舞升平的电视新闻、享受机器人与智能家具的服务,而更多的、数以万计的普通人却只能拿着最低的薪资或者用命换来的贡献点在市场上比较价格,买些平日难得一见的肉来,咬着牙才能做一顿能摆上桌子、安慰全家一年辛苦的简易饭菜。
原本有滋有味的饭菜在林墨胃里顶得她有些难受。此刻的她和桌上其他人一样沉默,他们没有故意克扣寻常人家的饭食,可他们也是有形的得利者。更可怕的是,他们大部分时候对此毫无知觉。
“造成不公平的不是我们,但天平只有两端,我们既然不是受难的一方,那就是实质上的压迫者。”江月辞指关节敲了敲桌子,言语在今天难得的严肃,“可我们要做的不是裁决自己,而是要去调整天平。所以这段时间好好休息,等明年开春,咱们可是要大干一场。”